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臨江畔這一隅。
整個臨水岸邊,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連喧鬧的蟲鳴似乎都戛然而止。
裴景昱面上依舊維持着儲君的威儀,隻是那眼神越發幽深冰冷,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沒有立刻發作,可那壓抑的、似乎要毀滅一切的恐怖氣場,讓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覺到,一場風暴即将來臨。
嘉甯低垂着頭,将自己更深地縮進謝臻身後的陰影裡,心髒在胸腔裡狂跳不止,将要破膛而出。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太子方向的、那要将她灼燒的冰冷視線。
謝臻在袖袍掩護下緊貼的手指傳來溫熱而堅定的力量,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撐。
裴景昱面色沉郁。
他方才在樓上看得分明,榮安尋釁,謝臻挺身相護,兩人姿态親昵默契。
如今親臨此處,更是刺得他眼底生疼,這豈不是白白給了謝臻在嘉甯面前表現的機會?
他豈能容忍!
裴景昱最終隻是用那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的目光,沉沉地釘在謝臻護着嘉甯的身影片刻,而後,極其緩慢地,将視線移回到榮安郡主身上,聲音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夠了,榮安。”
他沒有直接為任何人定罪,但那冰冷的目光和隐含怒意的斥責,足以讓榮安郡主如墜冰窟,面如土色。
榮安郡主渾身一僵,煞白着臉,對上裴景昱冰冷的目光,慌忙低頭:“太子殿下……臣女、臣女知錯……”
後面的話徹底噎在喉嚨裡,隻剩下篩糠般的顫抖。
“退下。”裴景昱語氣平淡,帶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榮安郡主憤恨地剜了嘉甯一眼,終究不敢違逆,帶着人悻悻離去。
人群散開些許,嘉甯卻感到一股更沉重的寒意從腳底升起。
太子的出現像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她的心髒。
慈恩寺那冰冷的觸感、耳垂被撕裂的劇痛、窒息般的恐懼攫住她,讓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下意識地想将自己藏得更深。
謝臻敏銳地察覺到身後人的異樣。
她細微的顫抖透過衣袖傳來。
他不動聲色地側身,将嘉甯幾乎完全遮擋在自己身後,無聲的宣告與守護。
謝臻面向太子,躬身行禮,姿态無可挑剔,不卑不亢:“殿下。”
裴景昱的視線落在謝臻護住嘉甯的姿态上,尤其是謝臻寬闊肩背後,嘉甯那若隐若現、尋求庇護的身影。
這畫面如同烈火,點燃他胸腔中的暴戾。
他盯着謝臻護着嘉甯的那隻手臂,寬大的袖袍下,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手心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傳來陣陣刺痛,卻遠不及心口那被妒忌和暴戾啃噬的萬分之一。
他唇角還習慣性地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底卻已寒冰凝結,目光掃過兩人衣袖若有似無交疊之處,聲音低沉得可怕:“謝學士……倒是體貼入微。”
嘉甯被他那如有實質的陰鸷視線刺得渾身發冷,本能地又往謝臻堅實的背後縮了縮。
這個細微的動作,如同投入油鍋的火星,徹底引爆裴景昱壓抑的怒火。
“嘉甯,”他冷笑一聲,眼神釘在嘉甯身上,聲音轉向輕柔,卻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冷,“見了孤,連該有的禮數……都忘了?”
謝臻感受到嘉甯的驚懼,指尖在她冰涼的手背上輕輕一按,傳遞着無聲的安撫。
他面上從容不迫,對着太子再次施禮,語氣溫和字字清晰:“殿下息怒。嘉甯姑娘方才被郡主無端驚擾,心神未定,一時失儀,絕非有意冒犯。臣鬥膽,代她向殿下賠罪。”
“代她?”裴景昱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喉間溢出一聲短促的輕笑,眼底的戾氣翻湧得更為劇烈,“謝學士,你以什麼身份……代她?”
微風拂過,池畔柳枝輕點水面,蕩開細碎漣漪。
謝臻迎着太子要将他洞穿的目光,忽然也微微一笑,那笑容溫雅依舊,帶着某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他微微側首,目光在身後的嘉甯身上短暫停留,飽含安撫與情意,再開口時,聲音壓得極低,确保隻有近在咫尺的三人能聽清:
“自然是……未來夫君的身份。”
空氣霎時間凝固。
裴景昱負在身後的手,指節發出“咔”的一聲輕微脆響。
嘉甯心頭一悸,指尖蜷縮。
還未等她有所反應,謝臻已轉向太子,溫聲道:“殿下日理萬機,臣不敢再行叨擾。況且,臣與嘉甯姑娘方才正欲往芍藥圃賞花,先行告退。”
說罷,他微微颔首,自然地牽起嘉甯的手,不着痕迹地用自己的身體隔開太子的視線,護着她步履沉穩從容地從太子那幾乎要凝成實質的陰冷目光中離開。
裴景昱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盯着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負在身後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節捏得一片慘白。
……
謝臻與嘉甯沿着曲廊緩步而行,芍藥開得濃豔欲滴。
“方才……” 嘉甯捏着袖子的手微微發緊,“多謝你。”
太子的突然出現和那陰冷的視線,讓她此刻仍覺得心有餘悸。
謝臻停下腳步,擡手,極其輕柔地将她被風吹亂的一縷鬓發别到耳後。
指尖觸及她依舊冰涼的耳垂時,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頓,眼底掠過深沉的疼惜與冷意。
“不必怕他。” 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有我在。”
嘉甯心口微暖,剛要開口回應這份守護,忽見一個小厮步履匆匆地尋過來,對着謝臻恭敬行禮:“謝公子,禮部尚書正在西暖閣尋您,似有要事相商。”
謝臻眉頭微蹙,看向嘉甯,有些不放心,“嘉甯,你在此處稍候,這裡花好景明,人來人往,應當安全。”
嘉甯已善解人意地松開他的衣袖,努力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你去吧,尚書大人尋你定是正事。我就在此處,等你回來。”
她指了指旁邊一株開得正盛的垂絲海棠。
謝臻略一沉吟,點頭:“好,我去去便回。莫要走遠。”
他深深看她一眼,這才随小厮快步離去。
嘉甯獨自立于那株垂絲海棠下,心不在焉地伸手,指尖拂過低垂枝頭上一朵半開的花。
忽然,身後傳來枯枝被踩斷的脆響——
“三姑娘,真是好興緻。”
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聲音如同毒蛇纏繞上來。
嘉甯渾身劇震,臉色微變。
裴景昱不知何時已鬼魅般站在她咫尺之處。
修長的手指越過她頭頂,折下更高處枝頭的一朵花。
那花顯然剛開不久,花瓣緊緊收束着,隻怯生生地綻開一兩片,青澀的花苞随着他的動作顫巍巍地抖動着。
被他強行掐斷的斷口處,滲出晶瑩的汁液。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