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泰然自若地嗯了一聲,提步慢慢走了過來,攬着她的肩膀往殿中深處去。
馮令儀竟半點也不能反抗,引她過來的小哥兒,不知何時已經不見蹤影。
殿中四角立着燭台,皆是幽青色的燭火,她被按在一張揀妝前坐下,冰冷的手撫上她的臉頰,鏡中人交頸纏綿。
馮令儀聽見他輕柔的聲音:“我不在了,你過得很不如意啊。誰害了你的手?”
她茫然回答:“诏獄,餘練……”又下意識止住話語。她什麼時候跟餘練有交集了?
獻文又道:“你後不後悔?”
馮令儀無意識地想揉自己的衣角,觸之卻一片黏糊,低頭看去,隻見雙手軟塌無骨,血肉模糊,不知什麼時候被碾碎了。
她竟然感覺不到疼痛,也一點都不驚奇,擡頭看着鏡中的自己,隻覺他的手冰冷若蛇,良久開口:“不後悔。”
“玉哥兒已經被我救回來了。隻要他好好的,我一點也不後悔。”
獻文長長歎息:“你光顧着他,半點也顧惜其他孩子。”
馮令儀不答,轉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獻文輕笑,握着她的肩胛站直身,環顧一周,同鏡中女子對視:“我已經死了,你說這是什麼地方?”
他輕喃道:“黃泉地府啊。”
馮令儀悚然一驚。
獻文笑意依舊:“我等你很久了。令儀意志這麼堅定,我竟不能入夢。這麼多天了,你想不想我?”
馮令儀緊緊抿唇:“我怎麼會來這裡?”
獻文無辜地攤了攤手:“不怪我,我怎麼舍得拽你下來呢。是小哥兒帶你過來的。”
馮令儀心中忽然劇痛,仿佛被人狠狠鑿了一記,喃喃重複:“小哥兒?”
獻文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臉:“是啊。咱們的第三個孩子,在曲江懷上的。可你不珍惜他,不愛護他,他隻能來找我了。”
馮令儀腦海中籠罩的迷霧好像瞬間被清散了,一點點清明起來。
她想起來了,诏獄、拶指、鞭刑,還有……
“嗚嗚嗚……”
橋下遇見的小哥兒哭哭啼啼地從門外跑了進來,抹着眼淚道:“哥哥打我,爹,你快幫我教訓他!”
跟在他身後進殿的,是個稍大的男孩兒,兩三歲的模樣,穿着小小的玄袍,眉眼格外熟悉。
小哥兒的兄長……
大哥兒滿臉的不服氣:“我沒有打他!我隻是輕輕推了一下,是他自己摔跤的!我——”擡眼看清了馮令儀,辯解的話語戛然而止。
馮令儀怔怔地看着他,遽然醒悟出這孩子是誰,連心髒都停了一拍:“你,你是……”
大哥兒一下子朝她撲了過來,抱着她的腰,喊道:“娘!”
馮令儀伸手摸着他柔嫩的臉蛋:“寶寶,你怎麼還待在這裡,怎麼……怎麼不去投胎啊?”
大哥兒哭了起來:“我,我想做娘的兒子,陰差來找我,我就躲起來。上個月爹爹來了,昨天,弟弟也來了……”
小哥兒抓着馮令儀的袖口搖晃:“娘,娘,你留下來好不好?”
馮令儀還沒說話,大的便從她懷裡爬起來,抹掉眼淚,照着小的頭敲了一下,訓斥道:“你傻啦!玉哥哥還在上邊呢,娘怎麼會留下來?你真不懂事,怎麼能帶娘來這裡!”
小的捂着腦袋哭道:“娘喜歡玉哥哥,不喜歡我們。娘不要我們,嗚嗚嗚——”
馮令儀落下淚來:“不是的,我是不小心。我不知道有你們……”
小的一聽,立刻滑在地上,抱着她的腿撒嬌,小臉上還挂着淚珠:“娘,你留下吧,留下吧!玉哥哥都七歲了,有計婆婆,還有何太太,好多好多人照顧她!我和哥哥隻有爹,娘留下來好不好?”
獻文貼在她耳畔,幽幽道:“令儀,留下吧……”
馮令儀心中倏地升起恐懼,驟然站起身,連連後退,驚惶道:“不,我不留下。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獻文牢牢箍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人扯至近前:“你回去幹什麼?我在這裡,兒子也在這裡,你為什麼要回去?是要找馮呈,還是趙君宜?”
馮令儀尖叫着想掙脫,卻半分動彈不得,腕骨好像要被捏碎了,見他衣袍下仿佛忽然有了無數的傷口,汩汩湧出鮮血,浸透了層疊衣袍,白金的袍裾,頃刻間被染成血紅。
獻文冰冷的氣息落在她嘴唇上,森然道:“為什麼讓别人碰你?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要堕掉我的孩子?回答我——”
馮令儀承受不住了,跪下來抱着他浸血的袍角,崩潰痛哭道:“我沒有辦法!玉哥兒被你養得奄奄一息,我的心都快碎了!這兩個孩子,不是我故意堕下的,我隻是說來報複你的,我不知情,我真的不知情啊!對不起,對不起……”
“你原諒我,玉哥兒剛剛好起來,我要回去撫養她,我不能留在這裡,你放我走,融禦,你放我走,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兩個孩子也哇哇大哭起來。
獻文面無表情,确慢慢松開了鉗制。
馮令儀甫一察覺,立刻往後退去。
獻文黏稠的視線在她身上流連,陰冷道:“出門,下了橋往前走,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