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世宣往下看了一會兒:“靖王倒是位儒将。少見,少見。單論眼緣,我看冀王、衡王難以匹及。朝廷有得熱鬧了。”說着離了窗邊。
馮令儀一邊拉上槅扇,一邊随口問道:“哥哥看誰更有帝王之相呢?”不妨風沙迷眼,淚水湧出,眼眶又就紅了。
她忙低頭擦淚。
高坐馬上的青年恰好經過樓下,若有所覺般擡頭看來。
“沒事吧?”衛世宣緊接着問。
馮令儀搖頭,關好了槅扇,追問:“說呀,我之前的話,還沒回答呢。”
衛世宣笑道:“真是孩子氣。我又不是善相面之人,隻是憑直覺而已。靖王能力出衆,但生母被廢,這方面資本太薄,也不好說。若照朝堂局勢,冀王居長,才是衆望所歸。你根基不穩,不要卷入其中。”
馮令儀嗔道:“我知道輕重,惹這個麻煩?”又想起來二郎:“對了,不如讓侄兒留京讀書吧?京城的西席好尋,福建和廣東未必有這樣便利。”
衛世宣搖搖頭:“這小子蔫淘,若沒有能壓得住他的長輩,什麼禍都能闖。之前我在宣府巡營,放他一個人在藩台,幾日的功夫就和一個遊擊将軍起了沖突,将人打的骨折,我花功夫擺平不說,還被巡撫參了一本。你耳根子太軟,管不住他。”
他是父親,對兒子自然更有話語權,馮令儀便沒有再提,隻是有些驚訝:“這孩子,看不出來啊……哥哥想讓他上戰場試試嗎?”
“不是沒動過心思,”衛世宣顯得有些頭疼,“他根骨雖然不錯,從小習武,但我幾次試探,行軍布陣上還是天賦有限。等帶他去了福建,我再觀察些時候吧。”
“倒是玉哥,”他轉頭說起外甥,“這孩子身世不一般,你既然花這麼大力氣将他帶了出來,便要仔細保密。玉哥長得像他父親,如今冀王、衡王都滞留京城,萬一碰上,難保不會看出些端倪。哥兒身子骨弱,少帶他出去也好,免得見風受寒了。”
馮令儀一一記下,又為他斟酒,直到陽關門口看熱鬧的百姓漸漸散了,一行人才出了飯莊。
衛世宣上了馬車,馮令儀殷殷叮囑他們路上小心,依依不舍地目送兄長遠去。
路邊的百姓還在驚歎地談着那位靖王大将軍,她坐在回程的馬車上聽着,不由微笑。
說起這位靖王,他們也是淵源已久的,不知靖王還記不記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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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仁十三年,蘇州府。
馮令儀坐在青帷馬車裡,心裡非常茫然。
她在白石潭書院裡讀書,先生還沒有散學,家裡的林管事匆匆出現,低聲向先生解釋過原由之後,就帶着她上了回去的馬車。
馮令儀掀開簾子看了看窗外。蘇州府地處江南,此時正是三月陽春時節,風光正好,草長莺飛,日光和煦,吹面不寒馮柳風,還是很舒服的。
馬車從外面瞧來并不起眼,内裡卻帶着奢華,十分寬敞,鋪着柔軟的猩紅氈毯,馮令儀手邊是鎏銀三足銅爐,爐上正燒着滾滾的熱茶,氤氲水煙升騰而起。
林水生是娘手下非常得力的管事,外面護院駕着馬車,他坐在馮令儀下首,仔細地向馮令儀解釋原由。
“太太病體欠安,思念少爺,着小人帶您回府。”
林管事三旬上下的年紀,他是徽州人,因為常年在外行走,膚色略深,四方的臉,眉毛濃密,人又年輕精神,是非常典型的儒商長相,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馮令儀點頭,母親身體一向柔弱,看病吃藥是常有的事,本來她身為人子,應該在家侍奉母親,而不是跑到離家這麼遠的書院來,隻是……
她捧了一杯茶給林管事,等他端茶抿了一口才問道:“先生一向說求學要刻苦,方才三叔向先生告假,先生沒有責怪什麼嗎?”她怕回了書院後先生要治她的罪,白石潭的手闆不是那麼好消受的。
林水生看着小少爺稚嫩的、不知世故的臉蛋,心裡歎氣,這才是個七歲的孩子呢,太太這麼年輕,正經的男主子又遠在京城,就算家裡有潑天的富貴,這孩子沒有個長輩照應,日後恐怕難測啊。
他想起太太臨行前的囑咐,含含糊糊道:“白先生和山長是明理的人,少爺回去是事母至孝,先生既然同意放您回去,想來是不會事後追究的。”
馮令儀放下了心,捧着鬥粉彩的茶盅撇去茶沫,是上好的西湖龍井,餘味清甜,娘是一向不準她喝的,因為小孩子脾胃弱,喝茶倒傷身,但是她私藏一些娘也不會戳穿。
白石潭書院是江南大儒吳友恪開辦的,近鄰昆山,環境幽僻,而秦園位于蘇州府繁華的回南坊,兩地少說有幾十裡路,馬兒疾馳一日,終于近了家門。
秦園由開國名臣秦繼芳所建,是典型的江南園林構造。秦氏子嗣不肖,典賣家産度日,連祖宅也無奈當掉,機緣巧合之下由馮令儀母親置辦下來。
園子在回南坊深處,周圍是一片幽篁修竹,馮令儀父親當年又重金買下左右屋舍,因此附近再無其他人家。守門的小厮遠遠看見自家車馬駛近,連忙拉開朱紅漆門,馬車徑自駛入,穿過影壁,在怪石嶙峋的假山前停下。
馮令儀提着袍角跳下馬車,黛紫色的天幕中,最後一絲落日餘晖隐入遠處的群山之下,黃馮樹上忽而掠過一隻鸺鹠,哀鳴聲聲凄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