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再道:“‘姜家大被以同眠,宋君灼艾而分痛’,此句作何解?”
馮令儀對這句很有印象。趙玄郎滅南唐、定天下,是趙宋的開國之君,野史上說他召弟飲酒,共宿宮中,次日離奇去世,是宋太宗陰殺之。
她答道:“後漢姜肱做長枕大被與兄弟同眠,宋太/祖用艾葉灼燒自己,來分擔弟弟灼艾達痛苦。”
父親不置一詞,又問了她一些《聲律啟蒙》、《弟子規》中的内容,她都對答如流。
父親的神色漸松,方道:“才剛問你的《幼學瓊林》中一句,你做何感想?”
馮令儀的回答十分标準:“我要學習先賢們的品行,兄友弟恭。”隻在心裡腹诽,我又沒有兄弟,和誰友和誰恭呢?
父親卻好像對她的話不十分滿意:“不要敷衍,我是問你如何看待姜肱、宋君的行為。”
這就不好糊弄了,馮令儀想了想說:“姜伯準、宋君都與兄弟友愛天性,兒子敬服,若止于書中所言,兒子自覺若有弟兄,也可以做到。隻是姜伯準娶妻了仍不舍與兄弟别寝,所謂成家立業,既然已娶妻,自然要多看重妻兒,兒子認為此番……”她擡眼看了一眼父親的神情,他竟沒有要打斷自己或是批評的意思,嘴角略勾,一副想笑的樣子,馮令儀才敢把話說完,“不妥。”
父親嗯了一聲:“宋君如何呢?”
馮令儀漸漸大膽起來:“若是趙光義同樣友愛兄長,宋君之舉自然很好,隻是兒子見書上說趙光義弑兄登基,宋君灼艾不值。”
父親沒有像娘一樣追究她是從哪裡看來的這些野史隻道:“兄弟友愛,理之自然。況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幼學》單選這幾句,也并未讓你學習姜、宋等人的所有,隻是要你學着古人這番舉止之後的義理。暫不論你所說趙光義弑兄是否為真,宋君灼艾分痛之時,難道能預見此後?既不能預見,值得一說從何談起?孝悌在于内心。再談你所說‘自覺有弟兄’之言,誰與你說的你沒有兄弟?”
前面一番話馮令儀頗有領悟,最後一句就不能認同了,差點跳起來:“我娘可隻生了我一個!”
馮希偃沉聲道:“你到底姓馮,燕京還有兄長、幼弟并幾個姊妹,你要記住了。日後回府,不能因非一母所出就不認手足。”
現在就不是考問功課了,不用那麼拘謹。馮令儀不肯受教,作對似的“哼”了一聲:“父親可是答應了我娘的,不帶我回燕京,我要跟着二娘留在蘇州。”
“難道你以為一直待在這裡是什麼好事嗎……”馮希偃哭笑不得,突然轉了語氣,“你真的不和我回去?”
馮令儀立刻點頭。
父親歎氣:“罷了,你不願意,我就不強求了。明日我動身回京,你讀書不可懈怠,我會寫信給吳尚書問你近況的。”
馮令儀有點吃驚,又有點不好意思說出來的不舍:“您……您這麼快就要走了?”
馮希偃在京中有差事,此番南下是借着巡視漕運的名頭成行的。
隻是無需向個孩子詳細解釋,他隻言簡意赅道了聲“不錯”。
馮令儀就有些蔫頭耷腦的。
馮希偃見他心神不在此,以為是稚子天性好玩,功課又無差錯,很快放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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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未明,馮令儀在秦園門前送别父親。
左右侍衛林立,馮希偃披了鬥篷,同迎娘交代事宜。他對迎娘的态度多有敬重。
“既然少君對你更信任,令哥交給你,我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若在此地生事端,可送書信進京。令哥的功課也不可耽誤了。”
迎娘福身應是。
父親即刻翻身上馬,正要啟程,忽又回頭望了一眼站在迎娘身邊的馮令儀:“令哥兒,你真不和我回京?”
馮令儀此時卻不像昨日那樣斬釘截鐵了。她剛剛失了生母,同父親才親近沒幾日,何況孩子天生有孺慕心思,肯定是舍不得的。
“我……”她猶猶豫豫地開口,迎娘牽着她的手緊了緊,“……我不和你回去。望父親一路順遂。”
其實是意料之中。但馮希偃的神色還是淡了下去,笑道:“那你自己懂事些。我有空會來看你的。”
其實馮令儀知道,父親這一去,可能不會再來了。畢竟娘還在的時候,他都很少離京。平日從隻言片語中,她也能知道父親在京中的官應該是很大的。
馮令儀有點忍不住想流淚。父親不再耽擱,打馬而去,侍衛随之跟上,一行人的身影漸漸淹沒在重重晨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