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大總管齊項等在正殿外,齊淳上前請安:“爹,兒子走了這一趟,可算沒給您丢臉吧!”
齊項輕輕淬了他一口:“得了,既然在這裡伺候,以後多得是出宮的機會,”轉而對馮希偃笑道,“見過馮都督,聖上已經在裡頭等着了。”
馮希偃整了整七梁冠和赤羅大裳,态度謙恭:“有勞公公通報。”給了齊項一隻沉甸甸的荷包。
齊項不動聲色接過,摸出是銀票,頓時笑容更真誠了些:“侯爺稍候。”
等馮希偃進了正殿,才發現内裡隻站了幾個伺候茶水的内監,皇帝坐在東窗炕上看折子,手邊坐了一個同馮令儀差不多年紀的男孩,穿大紅色銷金團龍紋馬褂,烏黑頭發用紫金冠束着,皇室鮮明的丹鳳眼,面如白玉,十分文靜的長相,徑自練着描紅。
馮希偃行禮見駕:“微臣叩見聖上,見過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颔首,從炕上跳下來:“爹,兒子回坤甯宮了,您有話要我帶給娘嗎?”
皇帝往折子上寫字,頭也不擡道:“說朕一會兒過去,不要早早閉了宮門。皇後正是要小心的時候,你不要再鬧得她一晚上不能睡了。”
四皇子聽了訓斥,并不惶恐,隻平靜道:“兒子遵旨,兒子告退——馮都督,不用再行禮了。”他恭恭敬敬地對着皇父作了個揖,倒退幾步,轉身站直了跟着太監離開。
皇帝批完了手上的折子,放到左邊壘好的一堆上,才吩咐左右道:“給馮大人賜座,”又笑,“和嫔前日來同朕訴苦,說你從蘇州領了個七八歲大的孩子回來,說說吧,怎麼回事?”
太監端了一張紫檀木嵌螺钿理石太師椅上來,馮希偃端正坐了,苦笑道:“也是陳年舊事了。那女子流落風塵,臣早年領南京兵部侍郎時同她有了情誼,隻來得及給她贖身就帶兵去廣西了,不想她有了身孕,臣也是在那孩子五歲時才知道的。馮瓒沒了,臣膝下子嗣本就不多,那孩子又沒了生母,隻能接回來了。”
皇帝指着他大笑道:“好啊,你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朝裡那些人還納悶你從來不往平康裡去,原來是在蘇州養着呢。既然生了孩子,怎麼不早點帶回來?朕瞧你也不是懼内的人啊。”
“那女子自感身世不堪,不願上京,”馮希偃神色不變,“何況臣身邊不缺人伺候,就由着她去了。”
“你倒是會給朕出難題,”皇帝從右邊的奏章最頂端拿了一封明黃的折子扔給馮希偃,“看看吧。”
馮希偃翻開折子。
“臣任子升啟:……中軍府都督、景川侯馮希偃,不尊禮法,重庶滅嫡,縱奸子之僭嫡,逾制不恭……道德仁義,非禮不成,叩請聖裁,以正朝綱。兵科給事中任子升,十三年臘月戊辰日奏。”
任子升是左軍府都督同知的二女婿。
馮希偃本來就就算着皇帝應該要叫他進宮詢問了,隻是今日令哥見了皇太子,他一時拿不定是朝臣彈劾還是皇太子狀告罷了,此時倒是能确定。
他即刻離了太師椅跪下,沉聲道:“臣自知有罪,甘願領罰。”
皇帝哼笑一聲:“你倒是愛子心切,直接把庶子記到甯氏名下,連求情也不提了。罷了,你也就這些把柄讓言官抓着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朕看和嫔心中忿忿,正旦大宴,你把那孩子帶來朕瞧瞧,也讓他姐姐認一認骨肉。”
馮希偃低頭應是。
太監拿回折子,皇帝仍接了過來,在署名之下用朱筆批了個“留中不發”,便扔到左邊去了。
君臣二人又商議了些朝事,快到宵禁的時辰,皇帝便叫跪安了。
馮希偃走出正殿,齊淳正侍立在廊下,他低聲道:“公公可知曉四皇子的功課師傅是哪位學士?”
齊淳想了想:“四皇子沒有專門的師傅,聖上說他同東宮年紀相仿,叫一齊在文華殿讀書了。”
馮希偃默然颔首。
還沒進西安門胡同,他的轎子便被家仆焦急扣響:“侯爺!府裡着火了!令四爺不知怎麼落井裡了!”
.
馮令儀大病一場。
躺在枕席之間昏昏沉沉時,聽到有人在她身邊低聲說話,忽遠忽近,她想睜開眼睛,但是這麼簡單的動作卻無力支撐。
“……這孩子什麼時候才能醒?……”
“……老夫慚愧,也是小爺福澤深厚,尋常落井的孩子早該……若不是這位娘子出手及時,恐怕……”
“大夫不必過謙,隻說令哥現下如何?”
年老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醒來倒是不難,隻是恐怕有後遺之症……貴人們要做好準備,老夫不能擔保……”
很久的沉寂之後,是父親的聲音。
“無礙,不管事後如何,不會禍及大夫……施針吧。”
坐在她床邊的人摸了摸她的額頭,站起身,緊接着從腦部的穴位到手腕、腳踝,全是被針紮的密密麻麻的刺痛,馮令儀忍不住哭喊掙紮,聲音細弱無力,聽得讓人十分難受。
她的手腳都被死死按住,好像是二娘在邊上哄着:“……令哥乖,施了針就好了,别動……大夫,還要多少功夫……”
不知過了多久,馮令儀覺得疼痛都麻木了,身上被束縛的力道終于放松,溫熱的濕巾輕柔地擦拭她臉上身上的汗水。
“好了,好了,睡吧,睡醒了二娘帶你去看花朝節的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