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令儀把自己關在青禾堂的小書房裡斟酌字句,直到傍晚才寫完信,密封了交給林巍加急送往天津,最快明日中午便能到二娘手中。
原本預料至少要三日才收到二娘的回信,這日夜半,馮令儀卻被一陣輕柔的撫弄叫醒了。
“二娘!你怎麼回來了!”馮令儀看清床邊坐着的人,一下子清醒了,驚喜道。
計迎罩着一件厚厚的鬥篷,一身風塵仆仆,面上微微倦怠,摘下兜帽道:“我接到了你的信,怕紙上說不清楚。令哥兒,你是怎麼想的呢?”
馮令儀下床,從衣架上取了大氅披在肩頭:“……我還是想做男子。”
計迎道:“你在信中還是有些猶豫的,不然不會寫信給我了。其實你不清楚太太為何執意将你當做哥兒養大吧?”
馮令儀疑惑道:“不是為了讓我順利接手合慶元那些産業嗎?”家裡要是沒有男丁,就是絕戶,經商更加不易了。
計迎搖搖頭:“你出生的時候,太太也沒有料到能有今日的家業。”她停頓片刻,仿佛下定了決心。
“我是十二歲時在煙花之地遇見太太的。她進那地方時被人綁着,穿戴卻很好,我猜是上了拐子的當了。太太挑了我做侍候的丫頭,教我寫字讀書算賬,但是從來不同我說她的過去,我隻知道她應當在商戶人家裡生活過。
“後來侯爺到訪揚州,第一次見面就給太太贖了身,她執意将我也一并從那地方帶了出來。我陪太太在暗門子裡待了三年,見過太多腌臜事了。莊戶人家年成略好便惦念着多娶一房小妾,不成還要去青樓裡揮霍。殷實人家的男子逛多了青樓,染病死了,他家裡的正室夫人就被翁姑逼着殉節了,給夫家掙了塊牌坊,子弟考功名方便了不是一丁半點。
“再拿侯夫人來說,人品尚不論,滿京的人誰不羨慕她有個好夫婿,肚子也争氣,頭胎便是龍鳳,一個是世子,一個做了皇妃,世子雖然沒了,還有個小兒子。但是即便如此,侯爺還是能一句話就關了她——你知道暢陵軒的事情吧?”
見馮令儀點頭,計迎才續道:“男子就不同了,沒有人會逼着他們如何賢良大度……何況太太有這樣的出身——雖然那間青樓後來無故失火燒了個精光,但是太太的身世一旦被人拿來說嘴,即使父族顯赫,你作為女孩兒肯定是終身擺不脫污點的,做哥兒被波及的倒要少很多。”
馮令儀心神震動。原來是這樣,淪落風塵,吃盡苦頭,難怪娘情願冒險也想她做個男孩兒……原來是這樣!
馮令儀喃喃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爹才這麼多年都不給我娘一個名分的?”
計迎怔愣一瞬:“不是侯爺不給,是太太不肯帶着你來燕京,在蘇州更自在些。侯爺仿佛在揚州以前就見過太太的。”
馮令儀忍不住道:“您和我娘都覺得男人不可信,我爹也是如此嗎?”
計迎失笑:“子不言父過,我怎麼好在你面前評價侯爺。何況好與不好都是相對而言的,你肯定知道侯爺待你如何的。萬事聽從心意,做伴讀之事也是如此。”
二娘說了這麼多,左不過是想告訴她,做女子的艱難之處,東宮伴讀與之相比,一個是确定的慘淡,一個是不确定的風險……
不知道太子看中她什麼,要是他沒有向聖上索要自己做伴讀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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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大嫂。”
許迎橋撩了簾子進屋,才看見東邊炕上已經坐了人。
王氏笑着點頭:“弟妹也來了?”她輕輕撫上尚未顯懷的小腹,“這孩子鬧人得很,折騰得我如今才過來暢陵軒給娘請安。”
甯氏憔悴了很多,淡淡地看了許迎橋一眼:“坐。”
“姑母見諒,侄女實在不孝。二爺不知何時在适安置辦了個溫泉莊子,非要我過去看看,連府裡的事情都顧不得了,這才耽誤了來看您。”
許迎橋解釋完,見甯氏面色緩和,才在炕邊的杌子上坐了,
屋裡炭火點得過濃,門窗緊閉,又燃了艾草,顯得有些窒悶,她不适地理了理裙擺。
甯氏膝上蓋了厚厚的絨毯,卻仍然能看出雙腿的不自然:“你料理家務不久,當以府裡為重,若是琪哥兒再胡鬧,你也應當穩重些。”
許迎橋低眉順地應是,聽完訓才問道:“姑母腿上如何了?若是黃大夫看不好,侄女再為您尋訪。怪下人不懂事,我都是聽老太太說起才知道您的腿有些不好。”
甯氏的臉色便顯得有些怪異,看了一眼門邊站着的兩個面無表情的粗壯仆婦:“你不用再為這事費心了。你爹知道了嗎?”
許迎橋遲疑道:“我們家裡的人送了爹的口信過來,爹說讓姑母好好養着。”
甯氏僵硬片刻,閉了閉眼:“罷了,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