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毅早被他恍若行屍走肉般的模樣弄得讷讷不敢言,這時猛聽到他的呼喚,趕緊走上前去,“陛下。”
“奚将軍該能見到太原王,朕有些話,煩請奚将軍代為轉告。”元子攸道。
奚毅忙躬身,“小的一定轉達。”
“那好,”元子攸疲倦似的看了他一眼,道,“請奚将軍轉告太原王,自古來帝王疊興,盛衰無常。現如今天下分崩,太原王奮袂起兵,所向無敵,本是天意,而非人力所能就。從前我投奔于他,隻不過盼苟且偷生便了,何談登基為帝?不過太原王相迫,才至如今。而今太原王天命所歸,正當順應天時。便是太原王心存大魏,不願取而代之,那麼也請太原王另選賢明,我實在不是那個合适的人。”
奚毅聞言不禁愕然,擡頭道,“陛下?”
然而元子攸卻根本不給他轉圜餘地,隻道,“就請将軍這樣與太原王說吧。”
奚毅隻得領命退下。
奚毅去後,帳中一片靜默,隻聽得到帳外的夜風嗚嗚地吹,到底是洛城之外,就是這風吹來也不受阻礙,聽上去沒來由的恣意張狂。
什麼時候也能如這風一般,在故國的疆土上不受約束地遊蕩?去見那草野,見那城關?
待自己死後,定不要與先祖一般長眠北邙,若有魂靈,還不如飄零無定,他怕他自己俯望洛京,會流淚。
或者,若能随那黃河水一路浩蕩奔流,一路東去,再無回顧,也是絕好。
他話已說及此,自然是逼着爾朱榮表态,不然就殺了自己,不然就……
不過,他怎麼可能不就此殺了自己?
自己也本就是自尋死路。
奚毅一去很久,很久之後方才有人入帳來。
元子攸遠遠聽見腳步聲走近,那人的步子一步一步,顯得極其沉重,必定是懷有心事。
待那人進來,元子攸都懶得擡眼去看,想來隻是刀光一抹頸中一涼,就此世事煩擾再與己無關,餘光卻瞥見那人卻在自己面前跪下。
元子攸一愣,還沒分辨出這并不是爾朱榮的身形,那人已開口低喚了一聲,“陛下。”
這嗓音他自然從前曾聽過,隻是彼時卻全沒覺得有今日這般頹然滄桑,待到那個人擡起頭,元子攸更對這人的身份确認無疑。來人确是元天穆,隻是看起來,或是聽起來,他都好像是一夜間老了數十歲一般。
元子攸本對這個同宗的長輩很是有尊敬親近之心,這時卻想着這人身為大魏宗室,竟助纣為虐,反過來幫着爾朱榮戕害同族,一時也沒好氣,冷然譏刺道,“原來是上黨王。”
元天穆聽他此一句,又是一叩首。他年紀其實也并不大,可是鬓角已隐隐顯出霜色,今日更是臉頰深陷,雙眼血絲,這一叩動作遲緩,形容老邁,好像已是用盡全力一般。
元子攸見他模樣,又哪還狠得下心去,暗歎一句“罷了”,道,“世叔請起吧。”忍不住伸手去扶。
元天穆好似借了他的力道,才有力氣站起,他佝偻地站着,雙唇顫抖了幾下,似想說話,卻終究沒有開口。
“世叔,”元子攸歎道,“我隻問一句,世叔就算與我皇室血脈已遠,但到底是我元氏宗室,今日的事……于心何忍?”
“下臣……确不知此事,”元天穆長籲道,“下臣與太原王相交已數年,實在也不曾想到他會行如此狂悖之事!”
元子攸見他神色不平,隻怕說的确實不假,靜了片刻輕聲問道,“我聽聞,世叔是太原王的義兄?”
元天穆苦笑道,“确有此事。”
“罷了,”元子攸澀聲,“我不也一樣錯看了他。”
“下臣想……太原王定是受人哄騙,才行此昏事,隻是……”元天穆道,“隻是陛下何必與太原王說如此的話,教彼此再沒有回旋的餘地?”
“既已說了,又待如何?”元子攸擡起眼,雙眸裡有一種冷然無謂的酷烈。一瞬間元天穆想起昔年洛陽城裡對元子攸的評價,固然是“風神秀慧”,可後面還緊跟着一句,“難為池中物”。
這個人,其實也遠不似看起來的閑雅溫文。
元天穆一時噤聲。
元子攸看着他,忽然從案上拿起杯盞,将其中酒液盡傾于地。
“世叔,”他竟是笑得端麗溫婉無懈可擊,“……覆水難收。”
元天穆低頭,那一杯盞的水傾撒于地,不長的一條水迹,卻像是二人間無聲橫隔起的天塹鴻溝。元天穆知道至此,是絕無挽回的餘地了,二人間不死不休,已成定局。
“覆水難收……”元子攸望向他,聲音低凉如同夢呓,“其實太原王所做,才是真正的覆水難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