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元子攸深深喘了口氣,這才好像有力氣一般,“朕若不答應呢?”
“下臣不過請陛下為天下計。”爾朱榮的聲調聽來依舊四平八穩波瀾不驚,好像說的話本就理所當然,盡管元子攸并不認為立爾朱英娥為後或是将元莒犁許配給爾朱世隆跟天下大計有什麼關系,而爾朱榮自己,也根本不知道這話給對方帶來了什麼刺激一般。
君君臣臣、尊尊卑卑,早就颠倒混淆,權臣有欲,他這個為君者,真的有拒絕的權利麼?
“你算是在威脅朕?”元子攸道。
爾朱榮隻是維持着埋首的姿勢,說得不卑不亢,“不敢。”
沉默。
“順兒,”腳下爾朱榮跪伏的身姿一動不動,肩背寬厚,像是一座安穩的小山,靜靜地蟄伏……但當天地動蕩,山嶽崩塌,這一顆顆構成小山的頑石砸在頭上,元子攸才知道是那樣的痛,“去替太原王端一碗醒酒湯來。”說罷冷笑複長歎,“朕看宮裡的酒确實太好了,太原王睡了一宿,竟還沒醒。”
何順兒一愕,也不明白也元子攸這話是不是單純的譏刺,愣在原地還不曾動,元子攸便瞥眼過來,“還不去?”
何順兒忙應是而去。
元子攸的眸子冷得似乎無一絲溫度,掃到一旁惴惴而立的爾朱世隆身上,爾朱世隆一激靈,卻聽元子攸隻是淡淡道,“爾朱将軍昨夜也飲了不少酒,不如一同去吧。”
宮中靜得可聞落葉之聲,昨夜雨急風驟,倒是打落了許多尚青翠的桐葉。那二人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遠去後,爾朱榮聽見頭頂元子攸低低的話音,“……不敢?”他眼角的餘光已瞥不見何順兒與爾朱世隆離去的身影,隻看見面前人白衣的衣角飄飄蕩蕩,地上桐樹的落葉順着風翻卷,沾到那白衣之上,更在那白衣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元子攸的聲音幽幽的像是來自雲端,“爾朱榮……你還有什麼不敢的?”
他的聲音雖輕,話音裡聽來也是無奈勝過責問,卻教得爾朱榮渾身一僵。
“罷了,你起來。”元子攸道。待爾朱榮站起身來,他已背過身去,“你既說不敢,那我便說我不答應。可是想你也難善罷甘休。隻惜……事到如今,你我誰也難輕易勝過誰。”
他似乎輕聲一笑,“不如,你我做個交易。”
他渾身沐浴着清晨的霞光,“我娶爾朱英娥為後,給你國丈的榮光,我給你兵馬的自由,給你洛城之外的便宜,但你自此休得再言遷都二字。”
“至于姐姐……我早已決定将她嫁給丹陽王,唯此一事無可轉圜,你不必再提。”
他已讓步至此,連自己的婚姻,皇後的位置,兵馬的自由與京外的便宜都當做換取姐姐不必嫁給爾朱世隆的籌碼。古往今來大抵沒有這樣窩囊無能、又昏庸短視的皇帝。
畢竟說來兵馬最是關乎社稷,既給兵馬的自由,又怎能再給京城外行事的便宜?連不識字的鄉野農夫都要嗤笑一句,自掘墳墓。
他元子攸,要是生在商賈人家,大抵是沒兩日就要敗盡家産的,世上哪有他這樣不會做生意的人,還未談判,便豁出了命急迫着将自己所有的籌碼都擺給對方的?
元子攸心底澀笑。他又何嘗不懂,可實在是……對方手中的,是他絕不能失去的。他失去了母親、長兄,失盡了兄弟與朋友……僅剩這一個姐姐而已。他敢拿天下去賭,卻決不許旁的人染指姐姐的婚姻。
想想也是荒唐,他已貴為帝王,然不志願力挽社稷于狂瀾,也不打算去了斷那亂麻一般的恩與仇,隻是單純地想要他僅剩的姐姐能一生順遂。但看來他擁有的越多,付出的就得越多,不論怎樣算,他都沒什麼能留給自己。
行屍走肉,倒也沒什麼所謂的。何況一切本就握在爾朱榮手上,并不曾屬于他,他兩手空空,借花獻佛而已。不過教爾朱榮名正言順罷了,他爾朱榮,若還有些許良心,也多少該承自己的情。
至于皇後……他一個皇帝已是擺設,再多一個作伴的偶人,也無傷大雅。反正洛陽宮空空如也,多塞進一個無關痛癢的閑人,也沒什麼差别。權臣的女兒、先帝的嫔妃,隻怕這兩個身份都比當今的皇後來得耀眼。
好像一者二者俱是等閑,但給出了,此後自己又還再拿得出什麼籌碼?今日他便輕易将這一切許出,也到底太過奢侈了一點。但這一瞬的他也不痛惜。
好在身後的人沒有得寸進尺。
“但願從此我不負你,你也……不會再負我。”于是他如此做了總結,但此言隻有天知地知,再沒有第三人能作證。
君子之諾,放于他二人之間,本是不那麼合适的。
但……管它那麼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