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攸始終沒有回身,身前漸起漫天的朝霞,明豔得映得一件白衣泛了暖紅。身後爾朱榮長久地凝望他的背影,似乎有千言萬語,最後出口的,也隻是一個再凝練無比的“好”字。
待何順兒好容易端着醒酒湯回來,原處隻剩元子攸一人。同來的爾朱世隆臉色一變,已被元子攸觑在了眼裡,換作了一輕笑,“将軍莫慌,太原王已出宮去了,将軍若是走得快,想來正能趕上。”
爾朱世隆抿了抿唇,看了元子攸一眼,他那雙眼的形狀與爾朱榮近似,内裡卻平白多出好幾分戒備。不過他終究沒多說什麼,隻是簡單道,“下臣拜别陛下。”
何順兒方怔怔地看着爾朱世隆轉身離去,端着的醒酒湯已被元子攸劈手一把奪過,仰脖一飲而盡,驚得何順兒一聲“主子”半咽在了喉嚨裡。元子攸似是痛飲止渴,半點不拘形迹,碗裡湯汁淋淋漓漓,撒了自己滿袖滿衣襟。
他一身白衣已污穢不忍看。
元子攸飲罷了湯,便将那價值千金的琉璃碗随手擱回何順兒懷裡,何順兒手忙腳亂,一個不穩,那琉璃碗就跌在了地上,碎作了萬千爛漫的散沙。
“順兒,”元子攸卻絕沒有低頭去看,隻眼望爾朱世隆匆忙離去的方向,話裡像歎惋像自嘲,“醉的哪是爾朱榮,分明是我啊……”
何順兒不明所以。
“走吧,去看看姐姐。”元子攸剛才與爾朱榮談話時鎮定自若,此時看着人走了,反倒一顆心砰砰亂跳。
他适才脫口道是已将元莒犁許給蕭贊,心下萬沒有一絲不安,此時回想,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早有這樣的想法,還隻是急中生的無可奈何之智。
姐姐的心思、蕭贊的心思,他又怎會真的一分不懂?他又何嘗不希望一切永能如舊時,但是歲月淹忽,世事摧折,非人之願,卻不得不從之。
若是抛下這些情感不提,這倒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護住了姐姐,護住了蕭贊,又将他二人從此緊密地栓連在自己這一邊。這樣,午夜夢回,夜鴉号啼,推開窗去看那幢幢樹影時,他也不必再言自己是孤無所依的。
但他心中其實并不快樂,離徽音殿愈近,他的腳步愈慢。最終在徽音殿的阙下,他索性停住了步子。
就這樣站了很久,久到何順兒也忍不住試探着問了一句,“主子……可是今日有什麼不便?”
他沒想到元子攸真的會回答自己。元子攸忽然轉睇,看着何順兒,“我剛才将姐姐許配給了丹陽王。”
“這……”何順兒吃驚不小,但再一想男婚女嫁,本尋常事也,倒也覺得沒什麼不可以的。
他眼看着比自己大上好幾歲的元子攸在殿阙外遲疑不決,心裡覺得好笑,但同時也對元子攸更多了一分親近,便笑道,“主子若是覺得不便開口,不如小的先去探探公主殿下的意思,如何?”
元子攸擡眼看他,隔了一瞬,咬了咬唇,這才道,“好。”待何順兒已往階上走,又喚住了他,“若姐姐不願……”說着又覺得自己太過婆媽了點,便一狠心改口道,“罷了,你去就是。”
元子攸伫立在階下仰首目送着何順兒進入殿内,見那瘦弱身影消失在殿門口,一時也不知道是不是該舒一口氣。
心跳仍是亂成一片,他在殿阙下茫無頭緒地踱步,為了打發這難耐的時光,竟像個孩子般挨個去踩地上的落葉。
他出身貴胄,一向遇事也算得上果敢,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裡,從來隻有侍從等他,哪有如今日他反去等侍從的一回。
遇了才知等待最是煎熬,甯願恩仇快意,甯願業報眼前,願賭服輸概不賒賬,省卻了我費盡心思去猜度,徒勞一場形神俱損。
不過人生也許也是一回漫長的等待,不到身死魂滅、蓋棺定論,終究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到底活得怎麼樣。
正這麼想着,階上殿門微微一響,元子攸忙擡頭去看,果然是何順兒慢吞吞邁了出來。
元子攸滿心焦躁,已緊張地三步并兩步跑上階去,一把連着衣袖握住了何順兒的腕子,“順兒,姐姐……怎麼說?”
許是他的話音太大了,何順兒尚未答話,元莒犁的聲音已從殿内傳來,“子攸。”聲音如歎息,掩不住深深的倦意。
元子攸心道不妙,狐疑地看了何順兒一眼,見他臉上神色不定,卻看不出成與不成的端倪,但此時顯然不便多問,便隻好擡足進入了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