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獄卒身後跟了一名衣着樸素的姑娘,二人沉默地将一隻隻食盒依次放進牢房中,再換了洗手盆中的水,将裡邊的恭桶換好。
等二人離去,食盒被打開,飯食的香氣萦繞整座牢房,宣槿妤仍是沒有醒來。
許玉娘小聲地問兒子,“槿妤怎麼樣了?怎的還未醒?是不是昨日被吓到了?”
在她看來,出身文臣之家的小兒媳嬌嬌氣氣的,就該如同被嬌養在溫室暖棚中的蘭花,受人呵護。而不是像如今這般,陪着他們在這四寂無聲的死牢裡受苦。
何況,她已有身孕,更該小心謹慎才是,但昨日她卻受他們所累,定是受了不小的驚吓。
蘇琯璋已經為妻子診過脈,心下有數,便回:“無礙,孕中的正常反應。”
見母親仍是一臉的擔憂,他便補充說道:“母親不必擔心,兒子會照顧好她的。”
照顧?在這死牢裡他拿什麼照顧?
許玉娘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你能有如今的待遇,還是多得你丈母娘關照,你這話說得也不心虛。”
蘇琯璋沉默了。
他無法反駁母親的話。
他心裡第一次生出無盡的悔意來,若非……
他在想,若他昨日沒有猶豫,及早簽了那和離書送去京兆府蓋印,她便不會随他到這牢裡來。
是他連累了她,害她受苦。
許玉娘話一出口,便見常年一臉冷淡的兒子臉上浮起類似後悔的情緒,一時愣住。
她從未在這個小兒子身上見過他這副模樣。
蘇老夫人早就留意到母子二人的對話,見狀走了過來,“别什麼事都攬在自己身上。”
她甚少對小輩語重心長地教導什麼,隻這會兒,她才輕輕握緊幼孫的手,對他說:“璋小子,你自小聰穎,該知道,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蘇琯璋隻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許玉娘也反應過來,她平日裡怼兒子怼習慣了,一下子忘了這是在何處。“娘相信你,即便再苦,你也能照顧好槿妤。”
“回去罷!娘看槿妤好像已經醒了。”
不用母親提醒,蘇琯璋也已經看到了圍簾後若隐若現慢慢坐起的倩影。
等他走到圍簾後,宣槿妤已經完全清醒,右手正放在小腹上。
他發現,自宣府府醫宣布她有了身孕之後,她就經常會有意或無意識地将手放在那裡,似在确定什麼,又好像隻是單純地想摸摸那個還未成型的孩子。
她竟如此在意孩子。
蘇琯璋心裡顫了顫,想起新婚時嶽母和他商議待她長大一些再要孩子時她的不滿,和元日他承諾不再服用避子藥時她的歡悅。
他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也将手放在她腹上,就疊放在她手背上。
“抱歉。”他說,語氣裡洩露了一絲心疼。
他知道她昨日在宴席上聽到了什麼,甚至他還設計挑起她已經消散的怒氣。
“避子藥我沒吃,三個月前我們說好了要孩子的那日開始,就一直沒吃過。”蘇琯璋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孩子已經兩個多月了,也就是說,他才停用避子藥堪堪半個月,她便有了身孕。也是,年節時他們又有過一段美好的時日。
他沒吃避子藥……宣槿妤怔了怔,“那昨日……?”
蘇琯璋看進她眼中,心裡發澀,他扯出一個笑,“昨日我也沒吃。”
沒吃,還是沒來得及吃?
宣槿妤忽然就不想知道了。
就如同她昨夜跟他說的,在這座牢房裡,他們的關系還能撐一撐,維持着未曾破裂的模樣。
“我餓了。”她已經聞到了膳食的香氣。
不知是否是懷了孩子的緣故,她今日尤其地餓,好似很久沒有吃東西了一樣。
“我去給你端水洗漱。”蘇琯璋将她落于頰邊的碎發挑到而後,才轉身出了圍簾,仿佛沒有察覺到宣槿妤方才那瞬間的遲疑和探究。
也幸好她沒有探究。
不然他也不知道是否要繼續将真相告知于她。
新帝還未放棄對她的觊觎,蘇家也還未解除眼下的危機,他忽而感到後怕。他已經牽連了她一次,怕再一次斷了她的退路。
小方桌上的火爐已經熄滅,蘇琯璋伸手探了探銅壺的溫度,将其取了下來。
“條件簡陋,委屈你将就些。”宣槿妤漱了口擦了臉,蘇琯璋取出懷中的手帕,浸水擰得半幹,親自為她擦手時這樣說道。
宣槿妤感受到他的溫柔,目光落在那方手帕上。
獄卒送來的手巾有些粗糙,不及他懷中這方手帕柔軟,方才宣槿妤也是用的自己的帕子擦臉。
她很快認出,這帕子是她送給他的;是她嫁給他的第一個月,兩人情濃時她心血來潮為他繡的。
她嬌氣,向來不願受累,那是她第一次心甘情願為他做的第一方帕子,也是最後一方。
因為在他收到帕子,将她抱到床上表達他的喜歡和歡愉之後,她在夜間夢到了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她夢中的夫子。
除了爹娘和三哥哥,沒人知道,自幼教導她的女夫子,是在她面前活活被燒死的。且她死前還在對她笑,笑着讓她記得夫子用生命教導她的最後一件事。
從那之後,她便常常想起那日沖天的火光,和夫子含笑的臉。
然後,她和蘇琯璋甜蜜恩愛的夫妻情誼,生生被她親手割出了一道道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