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文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叫人!他神色與頭發都很淩亂,仿佛身處漩渦中心,張開雙臂,奮不顧身。
季節用小藍衣的袖子抹了一把額頭,騰出手在志願者大群裡發了一句:請問有誰能來大門口支援嗎?
發出去的一瞬間,她想到了小條那模糊的半張臉。然而在和景文糾紛之後、在她當面大聲罵了景文之後……他還會來嗎?季節後知後覺地想,他不願意來了,自己這罵了街的人,卻還沒事一樣來了,毫無羞恥地在景文面前晃來晃去。
神遊了半分鐘,手機忽然震動兩下,小條的私信跳了出來:需要我來幫忙嗎?
他的頭像不再是來生願做一朵蓮,而是換成了悲傷蛙,蛙嘴吐出氣泡說:你懂個der。仿佛是在對那一晚的景文發出挑戰。
季節握着手機,心裡突然緩慢地安定下來。她剛想說需要,又想到他應該不想來看見景文的老臉。
恰逢此時,景文又在嘶吼,來了來了,遲到的人來了。
遲到的志願者正在瘋狂地穿防護裝置,同時口中高喊着我來了,給我一輛闆車。很快,驅車大爺也駕駛着小車遠遠地出現了。
季節遲疑了一下,還是回複說:“好像不用了,現在突然來人手了。”稍加斟酌,又矜持而得體地加了一句:“謝謝條總。”
條總哈哈一笑,說:“那就好。”于是季節收起手機,開始田徑般的忙碌作業,忽然覺得頭頂夜空無比晴朗。擡頭一看,橙黃色的圓月懸挂在東方的高樓之間,像一張巨大的唱片,似乎一旦開始旋轉,便會滿世界都是旋律。
晚八點半,下班的季節回到家裡。一開門,撲面而來的是石灰的嗆人氣味,牆角泡下來的白灰堆在角落。她呆立了一會兒,方才當班的快意驟然散盡,好像從一個熱鬧的夢境,重新跌回現實。
手機已經彈出了入會提醒,季節點了進去,聽見老盆在會議裡大呼小叫:“咬金哥,你人呢?今晚你不在,我們赢了一場!老鳳的電腦壞了幹不了活,他頂替的程咬金。瓶子臨時有個文書要寫,她還在卷。”
老鳳幽幽地說:“我明天要把東西交給客戶,現在電腦壞了,做一半的東西放在我本地,不在公盤,我不知道要怎麼辦。”
老D理解地問:“所以你用遊戲麻痹自己?”
老鳳靜靜地說:“哀莫大于心死。”
季節一言不發,有氣無力地在群裡發了一句:“碰到點事,回頭再說。”然後就退出了會議,洗澡後回到床上躺倒,像一具暮氣沉沉的死屍。
她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洗衣機是不能再用了,恐怕要很長一段時間内手搓衣服。地上剩餘的一層水久久不揮發,地闆也在水面下開裂翹起。
在潮濕而嗆人的屋子裡,季節蜷縮在被子下,自暴自棄地刷着手機。手指不停劃過的動作,就像一種宣洩和拯救。小條帶來的一點溫暖的感覺,在石灰房裡蕩然無存。她還控制不住地想到,小條不喜歡景文,就不來當班了。如果換成是她不喜歡景文,她依舊會來當班,因為她想見到他。可是,他為什麼不是同樣的心呢?
既然如此,她還要期待着見到他嗎?外企職工可以喜歡保安嗎?他和她會有靈魂共鳴嗎?如果去問幾個狐朋狗友,老D會說你難道賺得比保安多很多嗎?
……
種種不順,堆積成塊。季節很想和誰訴苦一番,但考慮到自己正處在情緒濃度的至高點,一開口恐怕要給人帶去煩惱,于是決定等心情平複後,再去群裡把這事當笑話講。
1号樓的樓棟群裡,隔壁601的哥們發了個鍊接,說是有地方在搞直播。季節想都沒想就點了進去,發現是一場夜空音樂會。
夜幕之下,三座高樓團團圍坐,黑影如同群山般高大沉默。每個窗戶都透出不同顔色的燈火,銀光閃動,橘光明亮,使得盛大黑影上遍布着琉璃。窗裡,人們的剪影忽隐忽現,竟像剔透寶石上的暗紋波痕一樣流轉不息。
在三座高樓之間,歌聲從戶外廣播中流淌而出,繞樓盤桓,随波逐浪,最後向着晚星與夜幕飄搖而去。那首歌叫做《逝去的歌》,在遼闊的夜空中,音樂變得更為寬廣荒蕪,歌聲一字一句,清晰地飛馳而過。
“像秋日大街那紛飛的落葉,像漫漫長夜某盞燈它又熄滅,沒形狀的思念,逝去的人不曾走遠。”
這是某區人才公寓的三座高樓,在封控期間整晚播放樂曲,為萬千住戶舉辦一場互不謀面的夜空音樂會。歌聲回蕩之時,仿佛萬家燈火都為之沉醉,屏幕之後的人也墜入宇宙之外。
本次夜空音樂會向外界實況轉播,季節通過手機收看了三分鐘。在這三分鐘裡,季節像被吸進屏幕,浮沉其中,突然感受到無邊悲涼,眼淚流了下來。
經曆了漫長的一天,她筋疲力盡,不知今夕何夕,恐懼與孤獨終于沖破封印。她突然想起了已經去世多年的奶奶,真是奇怪,奶奶沒有怎麼撫養過她,卻好像比父母更親。整個童年裡,父母幾乎沒有照顧和保護過她,所以把一年才見幾次的奶奶襯托得十分慈愛而溫暖。
滿地都是混着石灰和泡沫的水漬,這一夜的睡眠,一定會十分潮濕晦澀。她失神地盯着手機,早晨鋪底稿時的昂揚已經蕩然無存。就在眼皮發沉的時候,手機忽然跳出一條消息:
“能下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