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回到自己的秋千上,季節在涼風裡甩動頭發,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他說,這幾天在忙一個并購項目,寫财務盡調報告直至淩晨。季節感到惺惺相惜,就主動說起自己也跟過一個并購項目,不過她是做稅務盡調的,碰到的目标公司各有千秋,出奇制勝。有的公司财務說,我知道應該申報某項稅,但是我嫌太麻煩了,就沒去……
他出聲地笑了起來。季節繼續說,事務所的工作好像已經超越了很多人,每日出入高檔大廈,滿口英文術語,但她就是無法快樂。她實在受夠了經理無休止的霸淩和批鬥,以至于有一天她擡頭看了經理一眼,就幹嘔了出來。
有一次,她一個白天就做了五十張PPT,盡管這份報告本身幾乎沒有意義。然後她照例被經理反複挑剔,用一個晚上改了五遍……
又有一次,那是陸家嘴一個平靜的雨天,沒有喧嚣,沒有質問,沒有反複的修改,隻有雨水滴落在屋頂和土地的聲音。她做了八張底稿,不用想任何疲憊的事,隻是專心地感受着數字的邏輯與結構之美,構思着清麗簡潔的排版設計。
“工作嗎,至少百分之五十的活都是沒有意義的。理想是很容易磨損的。”小條慢慢聽着,也慢慢說着,轉過頭來看着季節,“所以你是哪所學校畢業的?”
“你猜。”
他毫不猶豫地說:“D大。”
D大是南方最權威的高校,名号響亮,其學子一亮出身份,旁人無不敬仰。季節的眼睛都笑彎了:“對了。”
“厲害,厲害。”小條抱拳恭維道。
“那你呢?”季節不等他答,就搶着說,“先别說!讓我猜猜!”
小條果然就沒有回答。季節想了一會兒,說:“D大?”
“是。”
“……”季節控訴道,“那你剛才不說?還假裝自己是保安嗎,條兒。”
小條伸手拍了拍她的頭:“我是你學長。”一首樂曲已經播完,兩人又蕩了一會兒秋千,他低聲問:“所以,你這份工作幹得很不開心?”
“不開心。”季節無奈地說,“我一直想采訪你一下,你覺得工作了這些年,還能找到成就感嗎?”
“不能了。”
“我覺得我被困住了。”季節輕輕蕩着秋千,猶豫了一下,“其實我想轉行去機構做舞蹈助教,帶業餘學員,或者廣場舞也行。帶他們練功、編舞,他們應該很開心吧?每支舞錄一段視頻,等他們将來再看,應該很懷念吧?”她已經做好了被他訓誡的準備。
他卻說:“錄吧,錄好了我看。”
如果眼睛能夠錄影,季節一定會把這一幕存檔,日後反複重映這句話。她雙手握住秋千繩索,腳尖點地,後退,蓄力,蕩向前方,自言自語道,悟已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
“你很自由,也很有勇氣。”小條略顯低沉地說,“你做了我不敢的事,帥帥的。”
季節善解人意地說道:“你如果真的想當保安,也沒什麼不好啊。你可以少花一點,人不一定要擁有很多東西的。”
他笑了起來,輕輕問道:“那你現在快樂嗎?”
季節含糊地說,還可以,白天出來幹活挺開心的。
小條說:“然後夜裡哭鼻子?”
“……”
他從鼻腔裡發出輕微的笑聲,說:“沒關系,你還年輕呢。不像我,再熬夜都要長白頭發了。”
“即使到了四十歲,五十歲,也沒關系。”季節輕輕說道,“我覺得白頭發就很酷啊,等我頭發全白了,我就染成粉色,都不用漂了。”
兩人相視而笑,小條說:“也對哦。”
“對了,條總。”季節突然坐直身體,像發現了新大陸,“我就說麼,你的名字怎麼這麼耳熟,這下我全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小條的眼神第一次迷惑了。
“你的名字,是從世界名著裡來的,”季節煞有介事地說,“有典故呀!你不知道嗎?”
小條緊張而期待地看着她。她說:“條子來了。”
“?”小條愣愣地看着她,“這是什麼世界名著?”
“《悲慘世界》呀,”季節理所當然地說,“裡面有這句。”
“我不大記得了。”小條又挑了一下眉毛,“可能我們看的譯本不同。”
“有可能。”季節肯定了他的推測,“我看的是連環畫版本。”
“……”
這天晚上,他們在秘密花園中說了很多話。回家躺倒以後,季節還在久久回味。她點開手機,把自己的微信名字改成:我喜歡大調的舞曲。
改完以後,順手點進小條的名片,發現他也改了名字。季節看着那名字,不出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