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起了陣雨,季節來到大門口時,小條已經站在991弄的貨架前。其餘各弄的志願者也各就各位,登記,消毒,往來送貨,貨架前人影如織。橘粉色六層老樓被雨水打濕,顔色加深,就像宣紙上的顔料再疊加一筆顔料。在石青色天幕下,三街坊像一張濕潤的膠片。
雨絲斜飛,觸碰到貨架的每一層,又向外彈開,仿佛透明的光線四散。世界縮小到一方天地,所有微型的景觀都變大了。季節換好小藍衣和藍手套,悄然無聲地走到他身後,猛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他左肩膀。他向左邊轉過頭來時,季節躲到右邊。他再轉頭看右邊時,季節躲到左邊,口中低聲喝道:“拖車的條子!”
他回複暗号:“我喜歡大調的舞曲。”
喊出了對方的網名後,兩人彼此點頭緻意,全身心投入工作。
有幾袋外賣的小票搖搖欲墜,季節找來訂書器重新訂好,以免又要層層轉發失物啟示。她想起第一次當班的晚上也下着雨,橘黃色樹葉随風飄零,像一封書信一樣降落在貨架上。那一晚留下的印象是潮濕、嘈雜而混亂,就像南方的雨季。
小條正在往每一層貨架上噴消毒水,同時像教孩子一樣和顔悅色地告訴季節:“我們先噴在貨架上,包裹再放上去,這樣底面就直接消毒了,隻需要再噴其他幾個面。”
季節說:“條子,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很像我初中時候的一個老師。”
小條說:“除了你,應該沒人能跟我說哈。”
“那個老師特别溫潤,特别寬宏,特别和善……”季節極力搜刮着所有美好的詞彙,“而且還對我很好,很喜歡我。”
“那是挺像的。”小條看着馬路對面,目不斜視地說道。
心中忽然騰起别樣的感覺,季節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雨已經停了,恰好貨架堆滿,她裝了滿滿一車,将小條留在門口,自己去送貨了。記錄單上有兩列号碼被圈出來,季節拍下來發在群裡,配以文字:畫圈的派送中。
不久,又有志願者發照片到群裡:打勾的正在派送中。
接着另一人緊随其後:線以上的派送中。
更有人頭腦靈活,用戴手套的藍手遮住尚未開始派送的部分:沒遮住的正在派送中。
……
随着業務技術臻于純熟,現在“派送的”大多不需要再手握一張小紙條,闆車上有哪些樓的貨物,基本都在心裡。季節邊走邊送,邊送邊留意闆車上剩餘的包裹都在哪些樓棟,以便一條線串完,不走回頭路。由于碼貨順序得當,也确實一氣呵成,沒有來回奔走。
剛開始拖車那幾天,經常走到某處才發現是死胡同,或者地勢升高、闆車上不去台階,隻得原路返折,從另一側繞進去。還有兩條裡弄隐藏較深,要從一個小口進去,而後别有洞天,類似桃花源。如今這些難點已不是問題,季節覺得自己經驗豐富,如同企業中的資深會計,各種業務處理都得心應手,穩健老到。
每件包裹放在樓門口,再最後檢查一眼号碼,拍照留證。空車返回時,總是神清氣爽,腳步輕盈,幻想着那些居民下樓拿到包裹時的期待和慰藉。
走回到大門口,隻見小條哼着歌記錄快遞,全然不像在加班之餘來幹活的人,反而如同在度假村裡踏春一般。
季節等他唱完一整首歌,才鼓掌贊歎,此曲隻應天上有。他指了指自己頭上的白色棒球帽:“你一直沒看到我帽子上的字嗎?”
“太高了,看不到。”季節踮起腳來,伸長脖子去看。他彎下腰來,向她俯首。
帽子上寫着:歌王。
季節哈哈笑起來,他哼了一聲:“笑什麼,不是嗎?”
她說:“不是 ,我第一眼看成了欠王。你這買的盜版吧?”
“誰說的,我朋友送我的,你這是嫉妒行為。”
季節剛要再說,眼見景文躁動地現身,滿場巡視,聽各弄彙報,拿起這個,扔下那個,十分沖動。恰好這時貨架較為疏朗,沒有新的快遞員和外賣員上門,她轉身悄悄對小條說:“咱們去别的地方站會兒吧!”
小條輕輕笑了:“沒事,我不太介意這個。”說完,把帽檐拉下來遮住臉,立正縮脖站在一邊:“看不見我。”欠王兩個大字,光明正大地昭示天下。
季節豪爽地站到他前面:“我擋着你!”
那一頭,景文還在對趕來拉貨的驅車大爺說:“叔叔,最近吃得還好吧?政府物資收到了吧?”
花澤類隊長自言自語道,他吃得怎麼樣不知道,反正我用火腿腸煮了面條,掉色有點嚴重啊,湯都是粉紅色了。
季節哈地一聲大笑起來,最終還是被小條拉走了。兩人一路跑到某條小巷子裡,發現路邊停着一輛自行車,車筐裡還有一把噴壺。季節背着手詳細看了一會兒,說:“這好像是一個志願者大哥送貨用的。”
小條長腿一邁,跨坐在自行車上,拎起噴壺,掂了兩下。季節真誠地建議道:“你可以騎這個在三街坊裡繞場,一邊向四周噴消毒水。”
他笑了出來,搖頭說:“我不做這種猥瑣的事。”
季節惋惜地說:“我要是會騎車,我就這麼幹。”
“最近還餓嗎?有沒有再餓哭?”他調侃地看着季節,“這幾天又組織訂蔬菜包,兩次,你訂了沒?”
“沒有,兩次報名我都錯過了,當時在忙着做底稿。”季節苦澀地回答道,“還好我能刷快閃外賣,網上搶菜是從來沒搶到過。”
“還忙着幹活?”他拍了一下季節的頭,“站好最後一班崗哦,夠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