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課的教室位于溫德米爾公學最古老的南翼。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比拉丁文教室更甚的、沉澱了幾個世紀的知識與塵埃混合的氣息。高聳的書架頂天立地,塞滿了皮質封面、書脊燙金的厚重典籍,空氣仿佛都被壓縮得粘稠。光線透過高大的哥特式彩窗投射進來,在深色的木地闆上投下斑斓卻略顯陰郁的光影。
授課的巴洛教授是位身形瘦高、留着精心修剪的灰白胡須的老先生,眼神銳利如鷹隼,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諸位,”巴洛教授站在巨大的橡木講台後,指尖劃過攤開的、書頁泛黃卷邊的《利維坦》,“今天,我們駛入現代政治思想的深海——托馬斯·霍布斯與他的‘利維坦’。這不是輕松的海岸巡遊,而是直面人性幽暗與秩序本質的深潛。”他的目光掃過全班,帶着一種審視曆史真相般的凝重。
“精讀《利維坦》第一、第二部分。理解他的核心:自然狀态即‘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争’,生命‘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利維坦它是‘可朽的上帝’,是和平與安全的唯一保障。”
他的話語如同沉重的鼓點,敲擊在寂靜的教室裡。接着,他轉向另一本同樣古舊的巨著——洛克的《政府論》。“對比閱讀洛克。他筆下,自然狀态并非霍布斯的叢林地獄,而是自由、平等、受自然法約束的理性狀态..........”
巴洛教授踱步到牆邊巨大的世界地圖前,手指劃過雅典和羅馬的位置。“結合雅典的直接民主、羅馬共和的混合政體與元老院權威,思考:霍布斯的絕對主權與洛克的分權制衡、人民主權......”
他抛出的問題宏大而艱深,如同投入深海的巨石,激起無聲的巨浪。
唐施毓坐在座位上,指尖冰涼。她了解英國曆史的大緻脈絡,知曉光榮革命、議會改革這些名詞,也讀過一些關于都铎王朝、斯圖亞特王朝的通俗曆史讀物。但如此系統、深入地精讀政治哲學原著,剖析制度背後的思想根源,對比古代政體與現代實踐的複雜流變,對她而言,完全是另一片深不可測的陌生海域。
霍布斯的“自然狀态”理論如同冰冷的潮水,試圖淹沒她的理解力。那些拗口的術語在耳邊嗡嗡作響。她試圖在筆記本上勾勒霍布斯與洛克思想的對比框架,筆尖卻滞澀無比。碎片化的知識在她腦中盤旋,卻無法在巴洛教授構建的宏大曆史邏輯和哲學思辨中找到清晰的坐标。
“……因此,諸位,”巴洛教授的聲音将她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在,請圍繞霍布斯與洛克對‘主權來源’及‘政府目的’的根本分歧,結合英國《大憲章》以來的實踐,進行二十分鐘的深度思考與筆記整理,随後讨論。”
教室裡瞬間隻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偶爾翻動厚重書頁的嘩啦輕響。其他同學似乎早已習慣這種強度的思辨訓練,迅速進入狀态。索菲亞的筆尖在紙上飛速移動,邏輯鍊條清晰可見;伊莎貝拉優雅地翻動着《政府論》,姿态從容;艾米麗雖然皺着眉,但也咬着筆杆努力梳理;貝絲則對照着講義上的時間線圖表奮筆疾書。
唯有唐施毓,感覺像被遺棄在思想的荒原。面前的筆記本上,隻有幾條零散、不成體系的句子和幾個大大的問号。
霍布斯的“利維坦”巨影和洛克的“自然權利”光芒在她腦中激烈碰撞,卻無法梳理出清晰的脈絡。議會制度的演變更像一團糾纏的線,找不到頭緒。挫敗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爬上心頭,纏緊了她的呼吸。指尖無意識地用力,幾乎要将脆弱的筆杆捏碎。她甚至不敢擡頭去看巴洛教授那鷹隼般的目光,生怕被捕捉到眼中的茫然。
就在這時,眼角的餘光瞥見斜前方,那個靠窗的位置。
梁信堂并未像其他人那樣埋頭疾書。他一手支着下颌,目光低垂,落在攤開的《利維坦》書頁上。那專注的姿态,仿佛正與幾個世紀前的思想巨擘進行無聲的對話。他另一隻修長的手,指間夾着一支暗金色的古董鋼筆,筆尖并未落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唐施毓的心沉了沉,強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自己混亂的紙頁上。就在她試圖再次梳理霍布斯關于“恐懼作為理性之光”的論點時,一隻骨節分明、異常修長的手,無聲地将一張邊緣裁切得異常整齊的紙箋,推到了她的桌角邊緣。
她的心跳驟然停滞了一瞬,指尖微顫。
又是那種熟悉的木漿清香和微涼的觸感。她屏住呼吸,幾乎是帶着一種隐秘的、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期待,輕輕展開了紙箋。
依舊是那手令人驚歎的、極細的蘸水筆書寫的花體字,墨色濃黑,筆鋒優雅流暢。然而,這次不再是拉丁文,而是清晰、精準、結構分明的英文筆記框架:
核心分歧:
I. Source of Sovereign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