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課授課的惠靈頓夫人是位氣質娴雅、眼神卻異常銳利的中年女士，她穿着剪裁合體的米色套裝，聲音帶着一種撫慰人心的韻律感。

“斯嘉麗·奧哈拉” 惠靈頓夫人的目光掃過全班，帶着一種洞悉人性的了然，“她是一團燃燒的野火，是舊南方驕矜與奢靡的化身，更是廢墟之上掙紮求生的頑強荊棘。她的自私、虛榮、不擇手段令人不齒，但她的生命力、韌性、以及在絕境中喊出的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又令人無法不為之動容。”

課堂讨論圍繞着斯嘉麗複雜多面的性格展開。

艾米麗為她的勇敢和不肯屈服大聲叫好，貝絲則對她對待Melanie和Rhett的方式憤憤不平。索菲亞冷靜地分析着斯嘉麗作為南方社會轉型期女性代表的象征意義。伊莎貝拉則更關注Tara作為精神圖騰的沉浮。惠靈頓夫人微笑着傾聽，适時引導，将讨論引向更深的層面——關于生存與尊嚴，愛情與幻滅，以及一個時代轟然倒塌時個體靈魂的掙紮與重塑。

“諸位，”讨論臨近尾聲，惠靈頓夫人布置了課業，“請深入剖析斯嘉麗·奧哈拉這一人物的複雜性，結合文本細節，闡述她的魅力與缺陷，并思考她為何成為文學史上最具争議也最具生命力的女性形象之一。” 她頓了頓，補充道，“同時，選擇一位你欣賞的、無論是文學還是曆史中的真實人物，進行關聯性對比或延伸思考，闡述其為何吸引你。若選擇曆史人物，需結合以其為主角或重要背景的文學作品進行分析。下周提交。”

鈴聲響起，課堂裡彌漫着意猶未盡的讨論聲和對作業的思考。唐施毓收拾着筆記本，指尖劃過封面。斯嘉麗那野性不羁的綠眼睛仿佛在書頁上灼灼燃燒。她欣賞斯嘉麗，欣賞那份在廢墟中也要抓住最後一絲生機的、近乎蠻橫的生命力。但若要選擇一位她傾心的人物進行關聯……

一個名字，一個形象，瞬間清晰地躍入腦海——秦良玉。

不是斯嘉麗那樣在愛情與生存中掙紮的莊園主小姐，而是大明王朝風雨飄搖之際，以一介女子之身，代夫領兵、鎮守西南、威震叛軍的巾帼英雄！

她腦海中浮現出秦良玉身着戎裝，手持白杆長槍，在石砫的崇山峻嶺間，指揮若定，令敵軍聞風喪膽。那份在男性主導的戰場上硬生生殺出血路、保境安民的擔當與鐵骨，那份忠貞報國、不輸須眉的浩然之氣，與斯嘉麗在塔拉土地上守護家園的堅韌，在精神内核上有着奇異的共鳴——都是在絕境中爆發出驚世力量的女性。不同的是，斯嘉麗為的是生存和欲望，而秦良玉，為的是家國大義。

這個念頭讓她心頭微熱。她要寫斯嘉麗，更要寫秦良玉！寫《明史·秦良玉傳》中那個躍馬橫槍的身影，寫後世以她為藍本的傳奇故事裡那份穿越時空的英烈之氣。

下午的課程結束得較早，溫德米爾的天空難得放晴，幾縷金色的陽光穿透雲層，灑在濕漉漉的石闆路上。唐施毓沒有直接回紫藤樓，而是抱着幾本厚厚的參考資料——《飄》的原著、《明史》相關卷冊、幾本研究明代女将的學術著作——踏入了溫德米爾公學那宛如知識聖殿的圖書館。

推開沉重的橡木大門，時光仿佛瞬間凝滞。巨大的拱頂高懸，鑲嵌着繁複的宗教彩繪，陽光透過高窗，被切割成一道道靜谧的光柱，光柱中塵埃如同微小的精靈，在無聲地舞動。

空氣裡彌漫着舊紙張、皮革裝訂線和歲月沉澱下來的、混合着智慧與塵埃的獨特氣息。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深色橡木書架如同沉默的森林，向無盡的深處延伸，書架上擠滿了皮質封面、燙金書脊的典籍，沉默地矗立着，散發着古老而威嚴的壓迫感。閱覽區散布着厚重的橡木長桌和高背椅，隻有零星的幾個學生埋首其中，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是這裡唯一的背景音。

唐施毓放輕腳步，如同踏入一座神聖的殿堂。她習慣性地走向曆史與文學區域交彙處一個靠窗的安靜角落，那裡光線充足，視野開闊。然而，當她走近那個熟悉的位置時，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那張寬大的橡木長桌靠窗的位置，已經有人了。

梁信堂

他背對着她，坐在高背椅中。窗外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在他深色的頭發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邊，也照亮了他面前攤開的巨大書冊。他微微低着頭，肩背挺拔而放松，一手支着下颌，另一隻修長的手指正輕輕翻動着厚重的書頁，動作專注而沉靜。陽光落在他線條清晰的下颌和握着書頁的手指上，那專注的姿态，仿佛正與幾個世紀前的靈魂進行着無聲的對話。

唐施毓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輕手輕腳地在他斜後方、隔着兩張椅子的位置坐了下來。攤開自己的書和筆記本，拿出鋼筆。眼角的餘光卻不受控制地，悄悄投向那個身影。

他看得很專注。深色的書封在陽光下泛着古舊的光澤。距離有些遠，唐施毓努力辨認着書脊上的燙金标題。那似乎不是拉丁文典籍，也不是歐洲常見的哥特式字體……那字體結構方正，筆畫清晰，帶着一種她無比熟悉的韻律感——

是中文！而且是繁體字！

書脊上幾個清晰的大字映入眼簾：《明史紀事本末》。他在看《明史》？！

這個認知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巨大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