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施毓握着鋼筆的手指微微收緊。他不是應該沉浸在維吉爾的拉丁史詩中,或者鑽研着德國哲學嗎?為什麼會在溫德米爾的圖書館深處,如此專注地翻閱着《明史紀事本末》?
這本記載着大明王朝興衰治亂、人物浮沉的史書,對她而言是奶奶書房裡熟悉的夥伴,對他這樣一個有着英倫貴族背景、成長于西方頂尖教育的“完美标杆”來說,又意味着什麼?
一個大膽的、帶着一絲隐秘期待的念頭悄然滋生:他也喜歡中國文化嗎?
這個想法讓她心頭微熱,臉頰也似乎有些發燙。她想起他拾起《宋詞小劄》時眼底那一閃而過的細微波動;想起他精準地指出“水楊酸易吸潮”時那種對細節的了然;想起那張紙上拉丁文花體字下,傳遞的卻是東方曆史的關鍵錨點……那些看似偶然的瞬間,此刻似乎被一條無形的絲線串聯了起來,指向了一個她之前未曾深想的方向。
是為了學術研究?還是……一種發自内心的興趣?他是否和我一樣喜歡着熱愛着那瑰麗的文學?
她強迫自己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作業上。攤開《飄》的原文,斯嘉麗在十二橡樹園野餐會上的張揚舞姿、亞特蘭大火光中趕着馬車逃離的狼狽與決絕……一幕幕場景在眼前鮮活起來。
她提筆,清秀的瘦金體在紙頁上流暢地滑出對斯嘉麗性格的剖析:她的自私與勇氣,她的虛榮與生命力,她那被時代洪流裹挾卻永不低頭的靈魂。筆尖時而停頓,陷入思考,時而又快速移動,捕捉住稍縱即逝的靈感。
寫到關聯人物時,她的筆觸變得格外有力。她選擇了秦良玉。她描述着《明史·秦良玉傳》中那個“馭卒有法度,所部号‘白杆兵’,為遠近所憚”的女将軍;她援引後世文人為她所作的詩詞歌賦中那份“桃花馬上請長纓”、“露布星馳玉帳秋”的英風豪氣。
她将秦良玉在明末亂世中,面對奢崇明、安邦彥叛亂,臨危受命、整軍經武、力保石砫一方安甯的擔當,與斯嘉麗在南北戰争後廢墟上重建家園的堅韌進行了跨時空的對照。她寫道:斯嘉麗守護的是塔拉的紅土,是生存的底線;而秦良玉守護的,是家國的疆土,是忠義的脊梁。她們都以女性之軀,在各自時代的巨大崩裂中,迸發出了超越性别的、驚心動魄的力量。
筆尖在紙頁上沙沙作響,思想的火花在靜谧的圖書館裡無聲地碰撞。偶爾,她會不自覺地停下筆,目光再次悄悄投向斜前方。
梁信堂依舊保持着那個姿勢,平靜的淡漠的。午後的陽光在他身上緩緩移動,将他專注的側影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他翻閱書頁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不是在閱讀,而是在咀嚼、在消化那些遙遠東方的曆史塵埃。那本厚重的《明史紀事本末》在他修長的手指下,顯得格外莊重。他看了很久,久到唐施毓幾乎寫完了一整篇關于斯嘉麗與秦良玉的長文分析。
當她落下最後一個句點,輕輕舒了一口氣,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時,目光習慣性地再次投向那個位置。
橡木長桌旁,已是空空如也。
梁信堂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陽光依舊斜斜地照射在那張空椅子上,空氣中仿佛還殘留着他沉靜的氣息。桌面上幹幹淨淨,沒有留下任何紙張或書籍,仿佛他從未出現過。隻有她記憶中那專注的側影和那本攤開的《明史紀事本末》,清晰地烙印在腦海裡。
一種微妙的失落感,混合着尚未消散的悸動和更深的疑惑,悄然彌漫開來。他真的離開了?是什麼時候走的?他看了那麼久的《明史》,是恰好翻到某一卷,還是……有特定的目标?
“他看了很久的書呢……” 她無意識地喃喃自語,指尖輕輕拂過自己剛剛完成的、墨迹未幹的作業紙頁。那上面,秦良玉的名字在斯嘉麗·奧哈拉之後,顯得格外遒勁有力。
他是喜歡中國文化嗎?這個念頭再次盤旋,帶着比之前更重的分量。是為了了解那個古老神秘的國度,那個孕育了秦良玉白杆長槍的古老文明?還是僅僅出于一個學者對異質文明的純粹求知欲?
圖書館的穹頂高遠而沉默,光柱中的塵埃依舊在無聲地舞動。窗外的溫德米爾湖,在午後的晴空下泛着粼粼波光。唐施毓收拾好自己的書本和作業,指尖似乎還殘留着書寫秦良玉事迹時的那份激越。
她站起身,目光最後掃過那張空了的座位。心底那份關于遙遠星辰的疑惑,并未因他的離開而消散,反而如同這圖書館裡沉澱的塵埃,在光柱中變得更加清晰可見。
我所喜愛的是他的外表他的優秀…那麼他的靈魂呢?我想了解他的靈魂,想知道他的靈魂是否如同想象中的瑰麗璀璨?
那本《明史》的書頁,仿佛在他指尖留下了無形的印記,也悄然翻開了她心中關于他的、另一頁充滿未知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