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米爾公學的音樂中心,坐落在一片靜谧的橡樹林旁,由幾棟相連的、帶有巨大玻璃幕牆的現代建築構成,與校園古老的哥特式主體形成奇妙的對話。
下午的陽光穿過透明的穹頂,在光潔的楓木地闆上投下幾何光斑。空氣裡彌漫着松香的清冽、木管樂器溫潤的氣息以及若有若無的琴弦震顫後的餘韻。
唐施毓抱着她的琵琶琴盒,站在一間挂着“Strings Tutorial”銘牌的門前,指尖有些微涼。每周一次的小班音樂輔導,對她而言,既是享受也是壓力。享受的是指尖劃過絲弦、樂音流淌的沉醉;壓力則來自溫德米爾對“卓越”近乎苛刻的标準。
這裡的六十位專職教師和七十五位外聘專家,如同精密儀器上的校準師,任何一絲音準的偏差、指法的瑕疵,都逃不過他們敏銳的耳朵和專業的審視。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輔導她的是溫德米爾特聘的中國民樂專家,林教授。一位氣質溫婉、眼神卻異常犀利的女士。一小時的時間,在琵琶特有的輪指、掃弦、推拉吟揉中飛逝。
林教授的要求極高,一個輪指的顆粒感不夠清晰,一個推拉的音高不夠穩定,都需要反複打磨。
汗水微微濡濕了唐施毓額角的碎發,指尖也因為持續的按弦而微微發紅發痛。當林教授終于露出滿意的微笑,示意她可以結束時,她感覺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卻又帶着技藝精進後的充盈感。
“很好,施毓,”林教授的聲音帶着江南水鄉的溫軟,“《塞上曲》的‘思鄉’段落,情感投入比上周深沉許多。輪指的連貫性還需加強,但那份‘欲說還休’的韻味,已經出來了。下周我們繼續打磨‘問月’一段的力度變化。” 她小心地将琵琶接過去,放入琴盒。
“謝謝林教授。” 唐施毓微微欠身,聲音帶着一絲疲憊的沙啞。
抱着琴盒走出輔導室,午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幕牆,暖融融地灑在身上,驅散了琴房裡的冷氣和緊繃感。她沿着鋪着吸音地毯的走廊慢慢走着,享受着這份難得的放松。
路過一間标注着“Chamber Music Rehearsal”的房間時,厚重的隔音門并未完全關嚴,一縷悠揚的樂聲如同清泉般流淌出來,瞬間攫住了她的腳步。
那樂聲,醇厚、深沉、充滿磁性,如同月光下低語的大地。是……大提琴。
她不由自主地放輕腳步,悄悄靠近門縫。排練廳内光線明亮,幾把椅子随意擺放着。而占據了她全部視線的,是那個坐在中央、微微傾身擁抱着大提琴的熟悉身影。
他穿着熨帖的白襯衫,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手臂。深色的琴身倚靠在他修長的腿間,他微微低着頭,下颌幾乎要碰到琴頸,深色的碎發垂落,遮住了部分額頭,隻留下專注的側臉輪廓。
他修長有力的右手握着琴弓,在四根銀亮的鋼弦上沉穩地運弓,每一次推拉都帶着一種内在的力量感。左手指尖在烏木指闆上快速而精準地移動、揉弦,如同在琴弦上舞蹈的精靈。
那旋律唐施毓認得,是巴赫《G大調第一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的Prelude。
巴赫的音樂,以其嚴謹的複調結構和深沉的内省性著稱。此刻,在梁信堂的演繹下,那原本帶有教堂般肅穆感的旋律,竟被賦予了奇異的生命力。
琴音如同月光下的溪流,時而沉靜深邃,低吟着亘古的哲思;時而帶着克制的激情,在複雜的複調織體中穿梭、攀升,如同靈魂在理性的框架下尋求突破。
那份精準的控制力,對音色細微變化的敏銳捕捉,以及旋律深處那份沉靜而強大的情感張力,讓每一個音符都仿佛有了呼吸和重量。
他的周圍,還坐着三位同樣專注的同學:一位拉小提琴的棕發女孩,一位拉中提琴的金發男孩,還有一位彈奏着鋼琴的亞裔男生。
他們顯然正在合練一首弦樂與鋼琴的室内樂作品。但此刻,梁信堂的大提琴獨奏段落,仿佛擁有一種無形的引力場,牢牢地抓住了聽者的靈魂,讓其他樂器都成為了完美的襯托。他的朋友們也沉浸在他的演奏中,臉上帶着欣賞和默契。
唐施毓屏住呼吸,靜靜地站在門外,隔着一條窄窄的門縫,如同在偷窺一個不屬于凡塵的音樂秘境。那醇厚而充滿磁性的大提琴音浪,如同溫暖的潮水,一波波湧來,溫柔地包裹着她,浸潤着她剛剛經曆了一小時琵琶磨砺後略顯疲憊的心神。
她看着他那沉浸其中的、近乎虔誠的專注側臉,看着他修長的手指在琴弦與琴弓間遊刃有餘地施展着魔法,那份沉靜外表下所蘊藏的、對音樂如此深邃的理解和澎湃的表達力,如同投入心湖的重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洶湧波瀾。
原來他不止是拉丁文、經濟學、曆史、擊劍、大提琴演奏……他還能将巴赫演繹得如此動人心魄。那份在絕對精準的技藝下包裹的深沉情感,那份在理性框架内燃燒的感性火焰……讓她心底那點早已滋生的朦胧好感,此刻被一種更為強烈、更為具體的震撼和傾慕所覆蓋。
她好像……又多了一個喜歡他的理由。
這個念頭清晰而強烈地浮現在腦海,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甜蜜和酸澀。她幾乎能聽到自己胸腔裡那顆心髒,正随着他大提琴低沉的詠歎而有力地共鳴着。
一曲終了,最後一個音符如同歎息般緩緩消散在空氣中。排練廳裡安靜了片刻,随即響起幾聲輕輕的、帶着贊歎的掌聲。梁信堂緩緩擡起頭,深潭般的眼眸似乎還沉浸在音樂的餘韻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迷離。
他微微颔首,對同伴們的掌聲表示謝意,唇角似乎掠過一絲極其淺淡的弧度。
唐施毓猛地回過神,仿佛從一場沉醉的夢中驚醒。臉頰瞬間滾燙,一種偷窺被抓包般的羞赧讓她心跳如擂鼓。她抱着琵琶琴盒,幾乎是逃也似的,輕手輕腳卻又無比迅速地離開了那扇門縫,不敢再多看一眼。
走廊的盡頭,轉個彎,便是存放民族樂器的區域。推開一扇标注着“Oriental Instruments”的木門,一股混合着檀木、桐油和舊絲弦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這裡的光線稍暗,布置也更為古樸雅緻。牆上挂着古琴、阮鹹、二胡,玻璃櫃裡陳列着精緻的笛箫和笙。一架紫檀木的琴架安靜地立在窗邊。
唐施毓走到琴架前,輕輕打開自己的琵琶琴盒。烏木的琴身,溫潤的象牙相轸,在透過百葉窗縫隙的微光下泛着内斂的光澤。她取出琵琶,輕輕拂過琴弦,指尖傳來熟悉的微涼觸感。方才梁信堂那醇厚深沉的大提琴音仿佛還在耳邊萦繞,與指尖下這四根絲弦的清越形成了奇異的對比。
她坐到琴凳上,将琵琶抱入懷中。沒有樂譜,沒有練習任務。她隻是想彈點什麼,讓指尖下的絲弦,替她說出心中那團無法言說的、甜蜜又酸澀的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