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無意識地撥動,流淌出的旋律,并非方才林教授要求精進的《塞上曲》,而是另一首她爛熟于心、承載着更多私密情緒的曲子——《塞上曲》中最纏綿悱恻的段落之一。
這首文曲,據傳演繹的是王昭君出塞和親的離愁别緒,曲調幽咽婉轉,充滿了對故國的無盡思念和對命運的無奈歎息。林教授曾評價她彈奏此曲時,總帶着一絲超越技巧的、近乎本真的愁緒。
此刻,那愁緒似乎找到了更具體的注腳。
指尖在絲弦上輪拂、彈挑、推拉吟揉。樂音不再僅僅是技巧的展示,而是心緒的流淌。清越的琵琶聲在寂靜的樂器室裡響起,帶着一種獨屬于東方絲弦的細膩與敏感。旋律如泣如訴,時而低回婉轉,如同少女心中無人可訴的隐秘心事;時而帶着一絲倔強的上揚,像是在無聲地詢問,又像是在迷茫地探尋。
“問月……問風……問這異國的雲……” 她在心底無聲地低語,指尖的力道随着情緒的起伏而微妙變化。那旋律裡,有初見他時那一瞥的驚豔;有拉丁文課上他遞來筆記時指尖微涼的觸碰;有實驗室裡他沉穩掌控一切帶來的安心與悸動;有曆史課上他無聲遞來思維導圖時的震撼與暖流;更有方才隔門窺見他在巴赫旋律中沉靜如神祇般演奏時,那難以抑制的心動與自慚形穢……
“問琵琶……你可知道……他琴弦上的月光……可會有一絲……映照過東方的雲?”
最後一個泛音在指尖輕輕抹出,如同一聲悠長的歎息,袅袅消散在彌漫着檀木清香的空氣裡。樂器室重歸寂靜,隻有窗外偶爾掠過的飛鳥影子投在百葉窗上。
唐施毓抱着琵琶,靜靜地坐着,胸口微微起伏。方才那番無聲的傾訴,似乎抽走了她不少力氣,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平靜。指尖還殘留着絲弦的微麻感,心底那團亂麻似乎并未解開,卻仿佛被這清越的樂音梳理過,沉澱了下來。
她站起身,将琵琶仔細地放回琴盒。目光掃過琴架旁一張小桌,上面散落着一些樂譜和介紹民族樂器的英文小冊子。她的動作忽然頓住。
在一疊介紹古琴的英文資料下,露出一角泛着微黃光澤的紙頁。那紙頁的質地……異常熟悉。
她屏住呼吸,輕輕抽出那張紙。邊緣裁切得異常整齊,帶着淡淡的木漿清香。
紙上,依舊是那手令人驚歎的、極細的蘸水筆書寫的花體字,墨色濃黑,鋒芒畢露。但這次,不再是拉丁文,也不是英文筆記框架。
紙上工整地謄抄着一首五言古詩:
《和聶儀部明妃曲》
天山雪後北風寒,
抱得琵琶馬上彈。
曲罷不知青海月,
徘徊猶作漢宮看。
墨迹很新,顯然是剛剛寫就不久。那字迹沉靜而有力,仿佛帶着書寫時那份專注的溫度。
唐施毓的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她難以置信地看着這張紙箋,指尖冰涼,血液卻瘋狂地湧向臉頰和耳根。
李贽的《和聶儀部明妃曲》!一首描寫王昭君懷抱琵琶出塞、曲終人散後猶自癡望漢宮明月的詩!這……這怎麼可能?!
他……他聽到了?隔着兩扇門,隔着走廊,他聽到了她彈奏的《塞上曲》?甚至……聽懂了曲中那份寄托于王昭君故事裡的、屬于她的幽微心緒?
這個認知帶來的沖擊力,遠比方才隔門窺見他演奏巴赫時更加強烈百倍!一股巨大的羞赧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她猛地攥緊了那張還帶着墨香的紙箋,仿佛那是滾燙的烙鐵。
兩間音樂室。
一間,流淌着巴赫大提琴組曲的理性光輝與深沉情感,是西方經典的完美演繹。
一間,回蕩着琵琶《塞上曲》的幽咽婉轉與欲說還休,是少女心事的東方獨白。
而此刻,一張抄錄着古老詩句的羊皮紙箋,如同無形的絲弦,将相隔不過數十米的兩個空間、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回響、兩顆或許正在悄然靠近的靈魂,猝不及防地、無聲地,連接在了一起。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将樂器室染上一層暖金色。唐施毓緊緊攥着那張紙箋,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紙張。那上面沉靜的花體字,那首古老的詩句,如同投入心湖最深處的巨石,激起的早已不是漣漪,而是足以颠覆整個世界的滔天巨浪。
巴赫的餘音似乎還在空氣中震顫,而指尖下琵琶絲弦的微麻感,混合着紙箋的微涼與墨香,無聲地宣告着:有些心事,終究無法再深藏。
她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心思就這樣被他知道,實在是太不矜持,太過丢臉了,她欺騙着自己或許他當她思鄉呢?畢竟,明妃是思戀故國的,她也思念着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