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唐施毓的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了些,目光也微微垂下,落在了自己放在膝蓋上、無意識絞着的手指上,“我們班…嗯…還有一個同學,挺厲害的。中文名叫梁信堂英文名是Liam Leung,是中英混血。拉丁文、經濟學、曆史課…好像沒有他不精通的,連生物化學實驗都做得像教科書一樣精準。”她的語氣努力保持着客觀的叙述,像是在描述一個值得注意的校園現象,但尾音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連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柔軟,“連最嚴厲的霍奇金夫人都對他贊不絕口。”
來了。唐遠铮握着方向盤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鏡片後的目光深邃了幾分。這個名字,這個在信箋裡如同遊絲般若隐若現的名字,此刻終于從女兒口中清晰地吐露出來。
她描述的依舊是“厲害”、“精通”、“精準”這些客觀的詞彙,沒有半分逾矩的誇贊。然而,那份刻意壓低的音量,那微微垂下的眼睫,那無意識絞動的手指……這些細微的身體語言,如同無聲的密碼,清晰地傳遞着女兒自己也未曾完全明了的心緒。
“梁信堂?”唐遠铮的聲音平穩如常,帶着恰到好處的好奇,仿佛隻是順着女兒的話題延伸,“聽名字,是華裔背景?能在溫德米爾這樣頂尖的環境裡被教授們如此推崇,想必是極為出色的年輕人。”他巧妙地避開了這個男孩可能與女兒發生的交集,将焦點引向對方的才華。
“嗯,”唐施毓輕輕應了一聲,像是得到了某種确認,緊繃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點點,“他…确實很優秀。而且……”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臉頰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绯紅,聲音更輕了,“他好像…對中國文化也挺感興趣的。”
“哦?”唐遠铮的眉毛微微挑起,透出真正的興趣,“何以見得?”他平穩地駕駛着車輛駛入倫敦近郊的林蔭道。
“就是…在圖書館看到他在看《明史紀事本末》,”唐施毓的聲音裡帶着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還有一絲困惑,“看得很認真,很久。還有一次……在音樂中心,我彈琵琶……後來在東方樂器室……發現……”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臉頰瞬間紅透,仿佛意識到自己差點失言。那張抄錄着李贽《和聶儀部明妃曲》的羊皮紙箋,那份隐秘的、讓她心跳如鼓的“心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對父親宣之于口的。
她猛地收住話頭,掩飾性地低下頭,假裝整理着背包的帶子,心跳卻咚咚地撞擊着胸腔,仿佛要跳出來。
唐遠铮将女兒的慌亂盡收眼底。那戛然而止的話語,那瞬間漲紅的臉頰,那欲蓋彌彰的低頭……一切都印證了他心中的猜測。女兒長大了。那份屬于少女的、朦胧而美好的心事,如同初春枝頭含苞待放的花蕾,羞澀又倔強地探出了頭。對象是這個叫梁信堂的、才華橫溢且似乎對中國文化有共鳴的年輕人。
他沒有追問,更沒有點破。外交官的智慧讓他懂得何時該進,何時該退,何時該守護那份珍貴的、易碎的青澀情愫。他隻是溫和地笑了笑,巧妙地接過了話題的接力棒。
“《明史紀事本末》?谷應泰的那部?這倒是難得。”他的聲音帶着一種學者般的探讨意味,自然地化解了女兒的小小尴尬,“明末清初,風雲激蕩,是個思想碰撞、英傑輩出的時代。你信中提到的秦良玉,這位巾帼英雄,其夫馬千乘,其子祥麟、鳳儀,皆忠烈之士,便是那個時代西南柱石。石砫白杆兵,威震西南,連張獻忠都忌憚三分。能在異國他鄉遇到對這段曆史感興趣的年輕人,确實難得。”
他精準地引出了女兒信中曾詳述的作業内容,将話題不着痕迹地導向安全的曆史領域,卻又在字裡行間,含蓄地肯定了那個年輕人興趣點的價值。
唐施毓悄悄松了口氣,感激父親沒有追問,同時又因父親對那段曆史的熟稔和對自己作業内容的關注而感到溫暖。她擡起頭,順着父親的話題聊起了秦良玉的忠勇,石砫白杆兵的赫赫戰功,以及明末那段波瀾壯闊的曆史。車廂内的氣氛重新變得輕松而充滿知識性的交流。
轎車駛入倫敦市區,熟悉的街道和建築映入眼簾。唐遠铮平穩地将車停在他們位于肯辛頓區、環境清幽的住所前。那是一棟帶有小花園的喬治亞風格聯排别墅,紅磚牆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溫暖而甯靜。
“到家了。”唐遠铮熄了火,側過身,看着女兒依舊帶着旅途紅暈的臉頰,深邃的目光裡充滿了溫和的疼愛,“先去洗個熱水澡,解解乏。爸爸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Fortnum & Mason的草莓撻和伯爵茶布丁,在冰箱裡。”
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緩,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包容,“至于其他的……順其自然就好。我的女兒這麼優秀,值得最好的。記住,爸爸永遠是你最堅實的後盾。”
最後那句話,像一陣暖風,輕柔卻無比堅定地拂過唐施毓的心湖。她聽懂了父親未盡的深意——關于她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關于梁信堂的少女心事。一股暖流伴随着微微的酸澀湧上眼眶,她用力地點點頭,聲音有些哽咽:“嗯!謝謝爸爸!”
她推開車門,倫敦微涼的空氣帶着城市的氣息湧來。她深吸一口氣,抱起背包下車。背包的側袋裡,那張抄錄着古老詩句的羊皮紙箋,隔着布料,似乎還殘留着一絲微涼的觸感和墨香。父親沉穩的目光落在她背上,帶着無聲的理解和守護。
花園裡,一株晚開的玫瑰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周末的時光在眼前鋪開,有父親溫暖的陪伴,有美味的甜點,有家的氣息。而心底那份剛剛被父親巧妙觸碰過、又溫柔包裹起來的悸動,如同這倫敦午後微醺的陽光,帶着一絲羞澀的甜蜜和無限的可能,悄然沉澱在她少女的心湖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