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午後,陽光難得慷慨地灑在泰晤士河上,粼粼波光映照着兩岸古老與現代交織的建築。
唐施毓穿着一條素雅的淺杏色連衣裙,外罩一件薄薄的米白色針織開衫,長發松松挽起,露出清秀的頸項。
她手裡捏着那張印有“莎德勒·威爾士劇院 (Sadler's Wells Theatre)”字樣的、位置極佳的内場前排票,心中雀躍又帶着一絲隐秘的期待——這是父親托人輾轉才購得的票,一場難得的來自江南的越劇演出。
推開劇院厚重華美的大門,喧嚣的人聲和一種混合着香水、舊絨布的氣息撲面而來。
穹頂高闊,枝形水晶吊燈灑下璀璨柔和的光芒,将深紅色的絲絨座椅映照得華貴而溫暖。她順着引座員的手勢走向内場前排,心髒随着腳步的靠近而微微加速。
找到位置,剛坐下,目光習慣性地掃向旁邊的空位。下一刻,她的呼吸幾乎停滞。
旁邊座位上,那個穿着熨帖的深灰色休閑西裝、姿态沉靜地翻閱着演出宣傳冊的側影,不是梁信堂又是誰?
他怎麼會在這裡?!
巨大的驚訝如同電流瞬間竄過全身,唐施毓隻覺得臉頰“騰”地一下熱了起來,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票根。
梁信堂似乎也感應到了注視,微微側過頭。那雙顔色極深、近乎墨色的眼眸,在劇院璀璨的燈光下,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裡面似乎掠過一絲同樣意外的微瀾,随即沉澱為慣常的沉靜。
“唐小姐?” 他低沉醇厚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确認的意味。
“梁…梁同學?” 唐施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卻掩飾不住那份驚訝,“好巧,你也來看越劇?”
“嗯,”梁信堂微微颔首,合上手中的宣傳冊,姿态從容,“聽聞是難得一見的中國越劇,便來感受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票根上,“唐小姐也喜歡?”
“非常喜歡!”唐施毓立刻點頭,聲音裡帶着真切的興奮和自豪,“我奶奶是蘇州人,從小聽着越劇長大的。《梁祝》、《紅樓夢》、《西廂記》……那些唱腔和水袖,是刻在骨子裡的記憶。”
這份遇見同道中人的驚喜,暫時壓過了之前的悸動和羞澀。
“原來如此。” 梁信堂的唇邊似乎掠過一絲極其淺淡的、理解的弧度,“很期待今天的《梁祝》。” 他沒有再多言,隻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燈光漸暗的舞台方向,那份沉靜的姿态,無聲地示意着演出即将開始。
唐施毓也連忙端正坐好,心頭卻如同揣了一隻小鹿,砰砰直跳。這巧合太過于驚人!但随之而來的,是一種巨大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欣喜和肯定——他真的喜歡中國文化!
不是為了學術研究,不是為了獵奇,他是真心實意地來欣賞這場源自江南水鄉的古老戲曲!
這個認知,比之前在圖書館看到《明史》,在樂器室發現那張抄錄着李贽詩句的羊皮紙箋,更讓她感到一種靈魂深處的共鳴和難以言喻的開心。
因為她自己,就是這片璀璨文明最虔誠的女兒。
燈光徹底暗下,大幕緩緩拉開。絲竹管弦之聲如清泉般流淌而出,瞬間将觀衆帶入了那個纏綿悱恻的故事裡。
英台清麗婉轉的唱腔,山伯淳厚深情的演繹,水袖翻飛間的情意綿綿,一颦一笑中的欲語還休……唐施毓很快便沉浸其中,眼眶微熱,仿佛回到了奶奶身邊,聽着收音機裡咿咿呀呀的舊時光。
她偶爾用餘光悄悄瞥向旁邊。梁信堂坐姿依舊沉靜,目光專注地凝視着舞台。雖然他顯然無法完全聽懂那些吳侬軟語的唱詞,但他看得極其認真,眉頭時而微蹙,似乎在努力理解人物的情緒;時而又在某個優美的身段或水袖動作時,眼中流露出純粹的欣賞。
當“十八相送”的哀婉旋律響起,英台借景寓情,字字泣血時,唐施毓清晰地看到他擱在扶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當最後“化蝶”的樂章恢弘悲怆地奏響,彩蝶翩跹于舞台之上,象征着重生與永恒的愛戀時,她甚至捕捉到他深潭般的眼底,似乎也泛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漣漪。
他并非隻是禮貌性地欣賞。他在感受,在用他的方式,理解和共情着這份來自遙遠東方的、含蓄而濃烈的情感表達。
這份認知,讓唐施毓心中的歡喜和親近感又深了一層。或許,他們真的能成為好朋友?跨越那堵“看不見的冰牆”,成為分享這份古老文明之美的同路人?
演出在經久不息的掌聲和滿場“Bravo!”的贊歎聲中落幕。燈光亮起,觀衆們意猶未盡地起身,掌聲依舊熱烈。唐施毓和梁信堂也随着人流緩緩向外走去。
“太美了……”唐施毓忍不住輕聲感歎,聲音裡還帶着一絲未散的感動,“英台的唱腔,那種欲說還休的哀婉,真是把‘情’之一字唱到了骨子裡。還有‘化蝶’的意境,用西方的交響樂來呈現,竟也如此震撼。”
“确實震撼,”梁信堂走在她身側,聲音低沉而認真,“即使不能完全理解語言,但音樂、身段、表情,傳遞的情感力量是共通的。水袖的翻飛,像情緒的具象化,非常精妙。‘樓台會’那段,梁山伯的眼神……那種得知真相後的震驚、痛苦和難以置信,演繹得極具穿透力。”
唐施毓驚喜地看向他:“你注意到了!那段的眼神戲最是考驗功力!還有‘十八相送’,英台一路上的暗示,那種想挑明又不能、欲言又止的煎熬……”
“用沿途的景物隐喻心意,很東方的表達方式,含蓄而深刻。”梁信堂接道,眼中帶着思索,“‘井中雙影’、‘觀音堂前拜堂’……這些意象的運用,将内心的掙紮外化得極具意境。”
兩人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邊走邊聊,從《梁祝》聊到越劇特點與表現力,再延伸到中國戲曲的寫意美學與西方戲劇的寫實傳統之對比……話題如同流暢的溪水,在劇院外倫敦傍晚微涼的空氣中流淌。
唐施毓驚訝地發現,梁信堂不僅感受力驚人,而且知識面極廣。他的聲音依舊沉穩,但那份屬于學者的專注和偶爾流露出的、對精妙之處的純粹欣賞,讓他身上那層“冰牆”似乎悄然消融了許多。他并非不善言辭,隻是選擇性地表達。
而當話題觸及他感興趣且了解的領域時,他的見解清晰、深刻,偶爾還會帶上一兩句極其冷峻卻精準的幽默點評,逗得唐施毓忍不住輕笑出聲。
“感覺……你挺好相處的。”唐施毓忍不住說出了心裡話,笑容真誠,“而且懂得好多。”
梁信堂的腳步微微一頓,側頭看了她一眼,深潭般的眼眸裡似乎閃過一絲微光,唇角那抹極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點點。“謝謝。”他的回應依舊簡潔,但那份溫和卻清晰地傳遞了出來。
不知不覺,兩人已走到了劇院附近的街口。唐施毓想起還要去哈羅德百貨(Harrods)給朋友們和國内的家人挑選禮物。
“我正要去哈羅德的‘東方瑰寶’區看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給朋友們帶點小禮物,還有寄回國的……”
“順路。”梁信堂極其自然地接口,姿态帶着無可挑剔的紳士風度,“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陪你過去。這個時間點,哈羅德的人流會比較密集。”
“啊?那…那麻煩你了。”唐施毓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然接受。有他同行,似乎連擁擠的百貨公司也變得不那麼令人頭疼了。
走進哈羅德金碧輝煌、宛如宮殿般的大廳,濃郁的商品氣息和熙攘的人流撲面而來。
梁信堂并未多言,隻是安靜地走在她身側稍後一點的位置,既保持着恰當的距離感,又在她需要查看指示牌或被人流阻擋時,不着痕迹地用手臂或身體為她隔開一點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