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樹樓(Oak House)頂層,屬于梁信堂的房間,是溫德米爾公學給予頂尖學生特權的體現。
空間開闊,視野極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溫德米爾依舊纏綿的雨夜,雨絲在路燈昏黃的光暈裡織成細密的網,敲打着古老的窗棂,發出單調而冰冷的聲響。
浴室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梁信堂穿着深灰色的絲質睡袍,發梢微濕,幾縷黑發随意地垂落在飽滿的額角,褪去了白日校服的矜貴嚴謹,卻更添了幾分居家的溫和與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他沒有開頂燈,隻留了書桌上一盞光線柔和的古董台燈,昏黃的光暈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射在身後深色的牆紙上,輪廓沉靜,如同夜色中沉默的山巒。
梁信堂并未如往常般埋首于厚重的典籍或複雜的數學模型。他靠坐在寬大的扶手椅中,深色的絲質睡袍随意敞開,露出線條清晰的鎖骨與腹肌,姿态帶着松弛。
他的手中,正托着那方淺青色的錦囊。素雅的布料在冷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錦囊細膩的表面,感受着裡面香餅堅硬的棱角。他沒有打開,隻是靜靜地托着。
房間裡彌漫着他慣用的、清冽的雪松古龍水氣息。然而,一縷極其清雅、帶着初春梨花般純淨甘潤和沉檀悠遠深邃的獨特香氣,卻如同不速之客,絲絲縷縷、固執地從錦囊的縫隙中逸散出來,無聲地滲透、纏繞、最終溫柔地覆蓋了他周身冷冽的屏障。
左肩處,被那次雨水徹底浸透的寒意似乎仍未完全散去,殘留着一種細微的、浸入骨髓的涼意。但這涼意,卻奇異地無法冷卻他胸腔裡那片滾燙的喧嚣。每一次心跳都沉甸甸的,撞擊着肋骨,帶着一種陌生的、失控的回響。
腦海裡不受控制地反複重放着:瓢潑的雨幕,樹下那個渾身濕透、抱着手臂微微發抖、眼神無助又委屈的身影,以及……将她護在傘下時,那份幾乎要沖破胸膛的保護欲。
他走到落地窗前,目光穿透冰冷的雨簾,望向紫藤樓的方向。那棟樓在雨夜中隻顯出一個模糊的、溫暖的輪廓。
她此刻應該是開心的。這個認知稍稍平複了他心底那份殘留的焦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冰涼的錦囊,思緒卻如同掙脫了缰繩的野馬,不受控制地奔向了更久遠的過去——那個溫德米爾陰雨綿綿的初秋早晨。
同樣是雨天。他坐在拉丁文教室那個靠窗的位置。窗外的天空是壓抑的鉛灰色,雨水順着窗棂的菱形玻璃蜿蜒流下,将窗外的世界切割成模糊而憂郁的色塊。教室裡彌漫着舊羊皮紙、蜂蠟和濕冷的空氣混合的氣息。
他面前攤開着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深色的硬質封面在陰翳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冷硬。指尖劃過書頁上燙金的德文字母,思緒卻并未完全沉入那些艱深的哲學思辨。
新學期的第一天,空氣裡總有種難以言喻的浮躁,連帶着他慣常的平靜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浮躁。
直到,那輛沉穩的黑色轎車如同靜默的幽靈,滑過濕漉漉的公路,停駐在巨大的鑄鐵雕花門前。
他的目光,原本隻是漫無目的地掠過窗外,卻在那一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攫住,牢牢地釘在了那個從車上下來的身影上。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位年輕幹練的秘書,恭敬地拉開車門,将一個行李箱和一個造型古樸的琴盒輕輕放在濕漉漉的地面上。
然後,她出現了。
細雨如絲,織成一片朦胧的紗幕。她撐開一把素雅的傘,獨自站在那片濕冷的風景中。
一身剪裁合體的、帶着東方韻味的草綠色衣裙,襯得身姿纖細。烏黑的長發如同上好的綢緞,柔順地垂在肩後,幾縷被微風吹拂,貼在白皙得近乎陶瓷般的臉頰旁。
距離有些遠,雨幕模糊了細節看不清無關,卻奇異地放大了那份整體氣韻帶來的、直擊心靈的震撼。
那不是他在英國常見的、帶着張揚活力或優雅可愛的女孩。也不是他随父親在社交場合見過的、那些或溫順或精明的東方名媛。
她像一幅從塵封古卷中走出的、被細雨暈染開的工筆仕女圖。
窗外的雨聲、教室裡低低的交談聲、哈裡斯頓教授踱步的腳步聲……都迅速模糊、褪色,成為無關緊要的背景雜音。
唯有雨幕中那個撐着素傘、清麗如畫、溫婉沉靜的身影,是這陰郁世界裡唯一清晰、唯一鮮活的色彩,帶着一種穿越時空而來的、驚心動魄的古典詩意。
直到她走進教室,清麗至極的五官,帶着一種渾然天成的、典雅的東方韻味。飽滿的額頭,遠山般的黛眉,一雙溫潤的眼眸顯得格外清澈,如同蓄着江南煙雨的湖泊。
鼻梁秀挺,唇色是自然的、帶着暖意的櫻粉。她的臉型是古典的鵝蛋臉,線條流暢柔和,沒有一絲一毫的淩厲或攻擊性,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端莊與溫柔。
更令人無法移開目光的,是她周身彌漫的那種氣質。
沉靜,溫婉,帶着濃濃的書卷氣,仿佛靈魂深處都浸潤着墨香與詩韻。她微微仰頭,望向衆人的目光,帶着初來乍到的迷茫,卻又奇異地蘊藏着一份堅韌與沉靜的力量。
雨水打濕了她的裙擺和鞋尖,她卻站得筆直,像一株在異國風雨中悄然紮根的、柔韌的翠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