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序南來的比平時晚。
他推門進來時,就看見幾個人圍在裴青寂的操作台四周,江思翊、沈玉,甚至連葉明叙都站在一旁,神情僵硬,眼裡有幾分仿佛還沒從記憶中脫出的惶然。
他站在門邊,沒急着上前,目光緩緩掠過操作台,無影燈已經熄了,那頁早已被歸為“廢件”的SLC03組_06号主軸線稿,就這麼被擺在操作台中央,靜靜地攤開着。
描線已幹,邊緣壓角還未撤除,四角牢牢固定着。
林序南微微挑了下眉,嘴角一勾,唇畔挂着一抹輕松得有點過分的笑,“都這個時候了,還在這兒圍着一頁紙發呆——是打算集體罷工和這張紙重新認識一下嗎?”
話音落地,仿佛一根細針紮破了密封太久的氣壓——
那層壓抑的氣氛頓時松動,像被悄無聲息地洩了氣。
沈玉最先回過神來,輕輕“噗”了一聲,像是被拉緊的神經彈了一下,擡手揉了揉眉心,無奈地看着林序南,“林師兄,你倒是比這圖出現得還突然。”
他頓了頓,眼神又落回那張圖紙上,眼角仍挂着未散的情緒波瀾,低聲補了一句:“……能把無藥可救的圖譜複原成這樣的人,我以為隻存在于紀錄片的神人傳奇裡。”
“可是……可是……”葉明叙像是終于回過神來,可憐巴巴地看向林序南,“這是……是裴博士修的。他……他怎麼會這種高難度的操作?這都已經……已經跨專業了吧?他不是咱們材料組的嗎?!他偷偷出去兼職了??”
他說着,嗓音像是卡在喉嚨裡,語氣更像是逼自己相信出口的每一個字,像是最初誤毀那頁紙的人已被無聲的原諒,但被原諒的人又不敢靠得太近。
“跨專業?”
沈玉輕哼一聲,忍不住插話,“這哪裡是跨幾個專業,是用一隻手碾壓整個科研圈的人吧。你們注意到沒有——連那段三階結構的銜接都補得毫無痕迹,像是……像是原圖就長這樣。”
“而且……墨線壓痕,他全補對了。”江思翊接過話,聲音比平常低了一度,卻帶着難以掩飾的敬意,“不隻是修複,那是一種——重構。靠記憶,靠手感……他是把整張圖‘默’下來了。”
葉明叙怔怔地看着那張圖,像是終于确認它真的回來了——又像不敢相信它能以這樣幾近完美的姿态歸來。
他眼圈一下子紅了,情緒猛地湧上來,忽然帶着哭腔脫口而出,“你終于回來了,不然我可真無顔面對江東父老了!”
林序南笑着搖了搖頭,緩步走近操作台,站到主光下。
從筆觸、線條、結構推演的邏輯,到紙張上的壓力痕迹與墨線順序,一點一點地看過去。
他每多看一眼,眉間就沉一分。
他忽然想見見裴青寂。
沒有征兆,也沒有理由。
明明昨夜三點,他們還并肩站在那張圖前,整個夜晚的安靜與專注都像還沒散去,可此刻——僅僅過去了幾個小時,一種突如其來的念頭就悄然攀上心頭。
不是為了談什麼研究,也不是為了确認什麼進度。
隻是……想看他一眼。
這一想法幾乎是在沒有邏輯的縫隙裡生長出來的,帶着點近乎違和的急迫。
林序南站在原地,指尖仍殘留些剛翻閱圖紙時的幹澀感,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剛翻灰白,雨後的清晨泛着一種不完全醒來的冷光。
他知道裴青寂這個時間應當在休息——按照他一貫的作息,熬了個大夜之後通常會睡得很沉,更何況是這幾日還連續熬過夜。
現在去打擾他,并不合适。
更何況,就為了這一點莫名其妙的、無法解釋的沖動?
林序南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指節壓在桌邊,動了動,終究沒動身。
那點想見的念頭,像被他自己親手捏熄了。
不是放下,而是——硬生生按了下去。
他向來不是個讓情緒先行的人,尤其當這種情緒來得如此突兀,不合時宜,且毫無立場。
于是他安靜地站了一會兒,仿佛那股情緒從未存在過。
隻是窗外雨停後的光落進屋内,照着桌上一角,那張線條已幹的複稿安靜地躺着,也沒人敢碰它。
它就那樣躺着,像一件證物,像某種隐約在等待回應的東西。
裴青寂整整一天都沒有出現。
早間例會時沒到,午後調檔也沒有簽收材料,江思翊去找過一次,說房間門鎖着,門縫下的燈也滅着。
沒人說什麼,也沒人追問。
林序南隻淡淡應了句“可能在休息”,沒再多解釋。
可他自己也知道,裴青寂不是那種消極怠工的人,尤其在一張圖剛被他強行拉回“複生”之後。
一整天的時間被拉得格外漫長。
林序南一整日處理材料、填報報告,連午飯都沒離開辦公室。
裴青寂的影子像悄無聲息地嵌在他的時間裡,每次他下意識擡頭想說什麼、遞什麼,才忽然意識到對方根本不在。
這份意識到的“空白”比對方不在更令人煩躁。
他沒有表現出來。
但那種情緒被壓在心裡,一整日像水銀一般沉着,挪不開,又揮不去。
天色慢慢轉暗。
當夜色壓下來,外頭走廊燈一盞盞熄去時。
晚上十一點四十六分,修複室本應早已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