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盡頭,門半掩,燈光落在地上,斑斑駁駁,一角斜照進房間,把白色台面照得發亮,靜得像貼了層薄霜。
空氣安靜得近乎凝固,唯一能聽見的,是鑷子觸碰紙頁時輕輕發出的“沙沙”聲。
裴青寂坐在工作台前,燈光在白色手套上折射出冷光,将他與周圍的暖色調分隔開來。
他左手輕托着一頁斷裂的圖譜,那是SLC06号《曆史與變遷》中的一頁,紙張已經因為年代久遠而變得泛黃、酥脆,邊緣裂口宛如細碎的山脈線條,沿着墨迹蔓延,幾處字迹甚至已經模糊。
在完成了圖譜前期的基礎整理和處理後,這批圖譜正進入紙纖維拼接與修補的階段。
江思翊站在他身側,手中捧着一小疊修補用的宣紙,那些紙經過浸水、晾幹、調色處理,與原書頁的顔色幾乎一緻,帶着淡淡的陳舊味。
“這頁從中間撕裂了,字斷在‘遷’和‘移’之間。”江思翊低頭看着那半字殘痕,語氣放得極輕。
裴青寂沒應聲,隻用鑷子夾起一絲預先裁好的宣紙纖維,蘸了一點淡淡的糯米漿水,動作細緻,仿佛在對待什麼活物。
他将纖維——不是簡單粘合,而是讓新紙與舊紙在紋理上彼此“咬合”,他用的不是整片補紙,而是順纖維方向裁下的紙縷,一根一根地嵌入書頁的斷口處,确保修補後仍能與原紙紋理“咬合”,像是在縫合傷口,又像讓兩段久别的記憶重新對上節奏。
他看着這本破舊的圖譜,紙面上殘缺的字——“古蜀遷移”中的“遷”字被重新補好一半,線條仍略顯生硬,卻有了輪廓。
“水漬部分别碰,那裡的纖維已經脆化,容易糊化。”裴青寂終于開口,語氣輕淡卻帶着某種壓抑着的克制。
江思翊點點頭,俯身湊近,小心接過下一段宣紙纖維,試着模仿他的動作。
裴青寂眼睫垂下,神色沒有一絲波動。
那縷從鬓角滑落的碎發遮住了半邊臉,讓他看起來更像是被某種溫度之外的氣流隔開。
他沒有糾正江思翊略顯生澀的操作,隻偶爾用鑷子輕敲桌面,短促的聲響似在示意——重來。
“這不是拼圖。”他說,“你不是在複原一張完整的圖像,而是在讓它能繼續活下去。”
語氣裡沒有耐心,也不帶情緒,仿佛所有意義都藏在技術之外,其他的感受都不必靠近。
江思翊手指一頓,眼神閃了一下。
他忽然意識到,裴青寂所修補的,從來不隻是書。
他正想開口,卻看見裴青寂擡眼看他一眼,毫不猶豫的低聲打斷,“别呼吸太重,紙會翹。”
裴青寂連視線都沒擡,像是早已預計到他會說什麼,不願聽、不打算聽,隻将注意力拴在那一頁紙的纖維層中。
江思翊:“……哦。”
他愣了一下,臉頰悄悄泛紅,像個不小心踩錯節奏的學生,趕忙屏住呼吸,往後縮了一點距離。
這時——
門外,一道熟悉的腳步聲本來是匆匆掠過,卻在經過修複室時略微一頓。
林序南站在門外,原本隻是想路過——甚至沒打算停下。
他手裡還拿着一份蓋章未完的申請表,眉頭正因流程問題微蹙,卻在透過半開的門縫看到那一幕時,步子蓦地緩了下來。
燈光将室内的景象映得格外柔和。
江思翊俯身貼近,手指小心地理着宣紙纖維,而裴青寂安靜地坐在那裡,眼睫低垂,神色專注。
林序南一瞬間覺得空氣有點悶。
他站在那裡,肩膀微繃,眼神似笑非笑,卻一動不動。
表情還是那副挂着冷淡的疏離,但那雙眼——靜靜地凝住了,仿佛在忍住某種下意識的波動。
他喉結輕輕滾了一下,似乎要說什麼,但終究沒開口。
“……真有意思。”
他自言自語般地低聲道,語氣輕得像打翻一顆灰塵。
無聲,卻不輕。
他擡起腳步,像是怕驚擾到什麼似的,極輕地轉過身,離開。
離去前,他還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
那眼神不含質問,卻也不是全然平靜——像是一種沒來得及參與的錯位感,藏在他眼底最深處。
不願被誰看見,卻又無法遮住。
雨斷斷續續地下了整整兩天。
不像那種雷鳴陣陣、傾盆而至的暢快暴雨,而是像誰的情緒拖長了尾音,一滴一滴、纏纏綿綿,落在窗棂上,落在屋檐下,也落在每個人的心頭,發悶發沉,不肯幹脆結束。
空氣一直潮着,紙張變得比平時更脆。
江思翊一次次替換吸濕包時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觸動什麼隐形的警報線。
連走廊的燈光都像被雨水泡過似的,昏黃又遲鈍。所有人像是被困在一場沒完沒了的濕霧裡,出不去,也不敢發出聲響。
直到雨終于在深夜停了。
整個夜色像是剛醒的水面,沒有風,也沒有一絲聲響。
林序南完成了表面結構掃描,從分析室的高腳椅上起身,撿起披在一側的外套,準備關燈離開。
他剛走到門口,目光卻無意間掃向走廊盡頭——那間修複室的門縫下,透出一道細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