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譜修複工作進入了預處理階段,江思翊正在進行墨迹與顔料的穩定性測試。
為謹慎起見,他正用“點滴試驗”對比多個色塊的反應,濾紙輕輕覆在顔料邊緣,旁邊的計時器正一秒一秒地跳動着。
葉明叙則守在另一側操作台前,對那批SLC03組《香火與祠堂制度》殘頁進行表面pH值檢測,判斷紙頁的酸化程度。
完成了所有的測定,他掃了一眼江思翊那邊的點滴測試區,試驗台上的定時器赫然顯示:10 min 03 s。
液滴邊緣染痕平穩,顔色反應尚屬穩定,未見明顯擴散迹象。
他又看了眼另一邊正在進行的濾紙接觸測試。那張濾紙正緊貼着圖樣的顔料區域,邊緣尚未完全幹透,旁邊的計時器顯示:15 min 42 s。
按照規範流程,這一步驟還遠未結束。
測試結果必須等到濾紙徹底幹燥後,再進行對照比色,以确認是否存在顔料遷移或二次滲出。
幹燥後的微滲風險,往往比初步反應更具決定性。
但葉明叙隻是低頭看了眼表,又看了看那頁圖紙。
表面一切似乎都“正常”。
他摸了摸下巴,判斷色塊穩定,無暈染,紙張未見起翹或發黃,而那瓶剛啟封的脫酸水,外觀無異,标簽清晰,就連劑量瓶的玻璃刻度也還未使用過。
一切看起來都“可以”。
可他忽略了部分顔料的延遲性遷移反應,可能在數十分鐘後才浮現,更忽略了——朱墨本身對堿性溶液極為敏感,哪怕是微弱偏堿,也可能造成色層結構崩解。
或許是太想證明自己的判斷,也或許隻是急于盡快完成今日工作量——他沒有再等。
他伸手取起了那瓶脫酸水,小心地擰開瓶蓋,瓶口略緊,他緩慢地操作着将液體導入移液管。
細長的玻璃管透出一縷清亮的光,在他手中微微一頓。
下一秒,液滴緩緩落下,聲音輕得幾乎不可聞。
液滴一點點濕潤暈開,如同晨霧觸上幹燥的湖岸,先是在邊緣擴散出一道極淺的輪痕,像茶水輕輕洇進宣紙,幾乎看不出異樣。
反應初始并不劇烈。
葉明叙屏住呼吸,等待反應。
他原本以為,隻需十幾秒,就能驗證自己的判斷是正确的——
但第七秒起,變化悄然生出。
朱墨線條最外層的紅色,開始微微泛開,像極了舊畫裡的渲染暈染,但這一層紅不是渲染,而是剝離。
緊接着,紙面朱墨突然泛起細碎的崩紋,線條邊緣迅速模糊,紅墨沿毛細孔迅速擴散,像血迹在水中浮開,緩慢卻無法遏止。
那是SLC03組中最核心的一頁:《香火與祠堂制度》第六頁——“祠堂結構與神位安排”。
整幅圖以朱墨繪制,标注使用手寫工尺數字,是整套圖中最精确、也最關鍵的一頁。雖為殘頁,卻因其獨有的比例尺與測距标記,被作為後續所有圖幅的校準基準。
那一頁,不能錯一筆,不能裂一線。
可現在,朱墨開始模糊,邊緣圖案崩開,如血迹在水裡,緩慢卻不可挽回。
葉明叙怔住了。
手指僵在半空,連呼吸都仿佛卡在喉頭。他知道自己不該再碰它,卻更不敢看它徹底毀去。
那一頁正悄無聲息地“死去”,就在他面前。
“誰動了SLC03組6号頁?”
裴青寂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冷冷穿過半開的門。
他一踏進修複室,目光便精準落在那頁紙上——SLC03組_06号:“祠堂結構與神位安排”,孤零零地攤在吸濕闆中央,邊角翻翹,中央圖紋暈染成一團模糊的墨影,像是失控流血後的舊傷。
葉明叙站在桌邊,臉色蒼白,手指隐隐發抖。
裴青寂緩步上前,俯身看了一眼——僅一眼。
他沒有再确認第二次,連翻頁動作都沒有,就已判斷出一切。
他的目光轉向葉明叙,鋒利得像是能把人從眉心劃開,“你不僅沒做濕度-毛細吸附實驗,甚至都沒等到濾紙接觸測試出結果。誰教給你這麼做修複的?”
他聲音不高,卻冷得像金屬敲在石闆上,激不起回音,卻令人耳後生寒。
葉明叙咬緊嘴唇,臉色越發慘白,卻不敢出聲。
林序南沉默地走上前,拿起那頁殘圖舉到光下,光線穿透薄脆的紙面,層層剝落的痕迹像傷口被揭開,露出尚未結痂的内部。
他一言不發地凝視着,整整二十秒,室内寂靜無聲,連空氣都仿佛停止了流動。
葉明叙張了張嘴,卻隻發出一點極輕的鼻音,連“林師兄”都沒能喊全。
林序南終于放下,歎了口氣,“廢了。”
沒有怒氣,沒有責怪,甚至沒有一點情緒波動,隻有一種無法辯駁的确認。
他說得極輕,卻像是一道宣判。
“原頁已不可逆溶散。”他看着葉明叙的眼睛,“我們失去了SLC03組_06号頁。”
那是整套圖譜的骨架支點,沒有它,其餘幾頁不過是浮萍無根。
第六頁的“祠堂結構與神位安排”是《香火與祠堂制度》的支點——若無第六頁,其餘幾頁即便完好,也如無脊之軀、無根浮萍。
葉明叙瞬間紅了眼眶,喉頭上下滾動,像被什麼堵住一般。
他咬了咬牙,小聲開口,“……我沒想到吸附反應那麼快,我以為如果提前一步——”
“不要你以為。”裴青寂猛地打斷,語氣冷得像金屬切面。
“做實驗、做修複都是一樣,沒有‘你以為’,有的隻有客觀的實驗結果。既然你沒有這個意識,那就暫時不要做實驗了。”裴青寂皺着眉頭,捏了捏鼻梁,像是壓下某種過于強烈的情緒,疲憊和不耐同時從細節中洩露出來。
葉明叙頓住,眼神裡有種藏不住的急切,他在看林序南,似乎在等待什麼,一句辯解,一點緩和,哪怕隻是一個替他說句“他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