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條幹透之後,林序南迫不及待地将樣本紙片舉到燈下。
——不行,還是偏紅。
他眉頭又緊了幾分,換下一組。
第二組,亮度不足,金屬顆粒分布不勻。
第三組,金屬反射過強,形成飽和反光斑,壓制了底色的層次感。
第四組,色值接近,但在紫外下出現氧化暗沉迹象。
……
林序南輕輕吸了一口氣,把紙片旋轉了個角度,試圖從不同光線下重新判斷光澤。
裴青寂靠近兩步,眯眼細看了一會兒,淡淡開口道:“第53、78、92、103、107、152、199、211、234組最為接近。”
他語氣輕得像在報一個個無關緊要的數字。
但林序南知道,那是他剛才憑借紙面計算與邏輯推演,從幾百組交叉配比中篩出的第一輪驗證組。
兩人對視一眼,林序南沒問他怎麼記下的,裴青寂也沒有解釋。
“我們之前讨論過,這本圖譜的描金線特别細,反光偏冷,多半加了錫或銻來提升延展性和冷光度。”
裴青寂聲音低緩,帶着一絲沉穩的節奏感,他停頓了下,繼續開口,“以這七組為基礎,再分别加入0.5%、1%、1.5%的錫、銻作為變量,再走一次模拟,應該能得到結果。”
他一邊說,一邊在剛才的手稿上迅速補算光譜容差和界限值變化。
林序南點了點頭,眼神卻停留在光譜數據上,若有所思。
“錫和銻都是能改變電子能級結構的金屬,尤其銻,容易導緻吸光波段漂移。加進去之後不能保證不破壞前面配比的反射特性,我需要重新建立模型試試看。”
裴青寂沒有立刻接話,手指停在紙邊,筆尖輕輕懸着,像是下一筆遲遲未落。
他不是沒看出來,那些變量公式的變化方式早就超出原設定了。
他的眉眼還是那副理智克制的模樣,卻在那一刻明顯多停了一秒,目光落在林序南面前那片越來越密集的計算模型上,像是想說點什麼,又終究壓了下去。
已經很晚了,他的眼睛都熬紅了。
繼續把這個模拟做下去,估計得通宵了。
我不是心疼他。
就是不美觀,影響視覺美感。
我要怎麼說才能不顯得我是在關心他呢?
林序南敏銳地察覺到了裴青寂的欲言又止,他擡起頭看向他,臉上洋溢着笑容,語氣軟得像棉花糖,被水打濕那種——輕輕的、緩緩的,帶着點安慰的意味,輕得像在講一件順手的小事。
“沒事,不累。”
他說得自然極了,像是回應一個并未出口的問句,也像是不願讓對方說出那句“要不先休息一會兒”。
裴青寂視線一頓。
——……操,怎麼以前沒發現他這麼像小狗啊?還是雪白雪白軟軟糯糯的那種。
他面上沒什麼表情,指尖卻輕輕敲了兩下紙面,像是把那句差點出口的“你再算下去眼睛要瞎”給敲回了心裡。
——算了,你愛算就算吧。
他當然知道林序南說的是對的——模型必須重構,變量得逐一跑完,數據才有意義。
可也正因為清楚流程,他才更明白這個工作量壓下來的時候,有多辛苦。
“你要是現在說‘這也太費勁了’,那我就更不想幹了。”
林序南笑得很乖,語氣卻帶着點不動聲色的任性,像是在主動暴露自己的小脆弱,也像是某種隐秘的撒嬌。
裴青寂眉目沒什麼變化,隻是看着他,沉了兩秒,才慢慢彎了下嘴角。
“那我不說。”
他語調一如既往,低而穩,卻在那句尾輕輕頓了一下。
那一瞬間,像是終于讓步了,也像是被看穿的那點心軟,無處可藏。
随後,他伸出指尖,輕輕将剛剛标記好的變量組向林序南那邊推了一下,動作輕得幾乎聽不到摩擦聲,像是不想打擾,又像是把所有話都收進了這個無聲的動作裡。
“我陪你。”
裴青寂說完這句後便沒有再出聲,隻是把椅子悄悄往前挪了一點,身影悄悄與林序南并肩。
林序南的指尖在鍵盤上飛快起落,光标跳躍間,他調出模拟數據庫,快速設定光譜中位點的目标反射峰寬,依次輸入變量初值與組合約束,開始新一輪組合參數構建與變量權重修正。
參數一組組地挂載進模型,權重修正随之展開,冗長但必要。
屏幕上的數據流迅速刷新,疊代數值精準跳動,像是在悄聲回溯一段被遺忘的語義邏輯。
他眼神專注,神情沉靜,肩背微微前傾,整個人像是嵌入了這片數據的深處。
而在另一側,裴青寂伏在案前,一邊翻閱舊圖譜邊緣模糊的筆記,一邊手動複核前一輪殘留誤差。
他筆尖極穩,運筆幹淨,像從不容許哪怕一個推演參數偏差半步。
一個在元素與筆鋒中抽絲剝繭,拾起被古老工藝藏匿的細節裂痕。
一個在公式與邏輯中建構模拟,逐步還原那些從未被文獻記錄的配比方法。
在對峙與共識之間,精準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