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沒說話,也無需說話。
目光偶爾交會,不是對峙,而是那種經過無數次拉鋸後的高度默契——清楚對方下一步的意圖,也清楚彼此選擇的路,都一樣費力,但不容折返。
空氣重新歸于靜谧,連窗外細微風聲都像被屏蔽,隻餘設備低頻運行的嗡鳴,在昏黃燈光下沉沉回響。
他們肩并肩,像兩台截然不同構造的引擎,卻奇異地同步脈沖,在舊紙與光譜之間,試圖一點點摸索出一個早已被時間和歲月埋藏的答案。
那個答案太遠、太碎,也太沉,但他們都不急。
像是在等它,主動浮現。
四十分鐘後,屏幕上參數調節進度條終于停住。
林序南敲下回車鍵,最後一組疊合了錫與銻變量的噴繪樣本開始執行渲染。
噴頭沿着設定軌迹緩緩移動,細如發絲的描金線一點點鋪展開來。
機械臂穩穩将紙片推送至出樣槽,線條尚未幹透,微微翹起的邊緣在光下泛起一道清冷柔和的微光。
下一秒,冷光輕輕一閃。
那不是市面顔料常見的亮金,也不是氧化鈍化後的黯金。
而是一種仿佛月色濾過晨霧的銀金色光澤——内斂、清透、幹淨,細膩得近乎溫柔,卻又精準得讓人不敢眨眼。
仿佛一束沉睡數百年的微光,從紙面悄然蘇醒,在白熾燈下輕盈地反射出曆史的輪廓。
林序南眼神一緊,迅速調轉光源,切換至不同波長波段,觀察其反射偏移和光譜回饋。
“……冷色反射已近似目标值,偏移峰在±3nm以内。”他低聲說道,語氣裡壓抑着興奮,“色相穩定性初步達标。”
他頓了頓,眉頭卻沒完全舒展開,“但反射斑邊緣仍有輕微擴散,光澤聚焦不足。”
“加金銀,壓降反射擴散,同時提升光澤收斂度。”
“加1%的Au,0.3%的Ag。”
兩人幾乎在同一秒開口,語調重疊,字音未完,已經精準對上。
空氣仿佛頓了一瞬,就連設備的運行聲,也像是暫停了一拍,像在等什麼确認信号。
裴青寂原本正看着剛才補寫模型中的誤差修正區間,聽到林序南的聲音後擡起頭。
林序南沒說話,隻是低低笑了一聲,但那笑意卻從眉梢一直蔓延到眼底。
他們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一種克制的喜悅,像遠山深雪中初升的光,既冷靜,又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他們沒有多餘語言,也無需贅言确認——
每一項調整,都是對彼此思路的接力。
每一次試驗,都是以全力向同一答案靠近。
他們在推演邏輯與實驗數據之間反複來回,在重建一個早已消逝的描金線配方的殘影。
終于,噴繪機再次啟動。
以比前幾次更慢的速度,更高精度的控制,仿佛連噴頭的運行軌迹都在為這一刻屏息凝神。
打印頭輕輕滑過紙面,金屬微粒如同精确投射的星辰,落定形成最纖薄的筆鋒邊緣。
當機械臂将紙片緩緩推出,線條在空氣中幾乎是以肉眼可察的速度凝固。
下一秒,冷光再次在紙面上掠過。
如刀鋒隐在雪中,靜默無聲,卻在光線掠過的那一刻,驟然反射出一縷冷冽鋒芒。
那不是塗出來的金,而是“鑄”在紙上的光。
林序南猛地停住動作,身體向前微傾,幾乎不敢眨眼。
裴青寂也沉默了,他俯身看了幾秒,眼神微動,目光比以往更深,指尖微微收緊。
兩人同時伸手取起紙片,一左一右,光線從他們指尖交彙處折射出去,在操作台的白面上掃出一道窄窄的金痕。
猶如深山積雪中破曉時穿越雲層的一線寒芒,短暫、鋒利,卻熠熠生輝。
在那一刻,線條微微閃起舊時的光澤,兩人一同屏住呼吸。
正是那份他們從殘稿中初見、一直試圖追尋的光。
“就是它了。”林序南輕聲道,語氣低啞中帶着一絲震動。
他沒有克制那一瞬間沖上來的情緒,紙還未放下,人已向前傾了半步。
一個略顯用力的擁抱落在裴青寂頸側,手臂順勢環住了他的脖子。
不是随口的慶祝,不是刻意的試探——是藏着一點真切的激動,一點來不及掩飾的歡喜。
就像這幾日來壓在心頭的那股沉悶,終于在這一刻找到出口,非得抓住他,哪怕隻是一秒,才能确認這一切不是幻覺。
裴青寂身形一震,沒動。
他眼中金線的反光還未散去,似乎晚了半拍才反應過來林序南做了什麼。
但他沒有推開,隻是靜靜站着,眉眼低垂,任對方将這份喜悅壓在他肩頭。
那道描金線穿透黃舊的歲月,帶着鋒芒未熄的光芒,再次被他們親手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