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我的食物沒有被浪費。”
随後繼續擺弄鍋裡的東西,那是一隻腐爛了幾日的小鹿,眼眶裡的蛆蟲因沸騰的熱水不斷扭曲着爬出,可還是逃不出死亡的命運,漂浮在水面燙死。
*
烏禾往回去的路走,她後悔沒有把轎攆擡到這來,檀玉當真避世,這荒郊野嶺怕是除了她,沒人會過來。
她這般想着,擡眼便瞧見一隻玉手掀開雜草,緊接着一個面容姣好,不施粉黛冰清玉潔,身着幹練水藍色裙衫的女子走出,那女子看見烏禾一愣,對烏禾禮貌一笑。
烏禾未有回應,那女子又尴尬一笑,與她擦肩而過。
烏禾雙眸微眯,望着那女子遠去的背影,她在想,竟然會有人找檀玉,還是個中原女子。
不容她多想,一隻蚊子咬了口她的肉,她氣得跺腳,這破地她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她要回宮!
烏禾回到宮中,楚烏涯就跑過來,巴巴地問,“怎麼樣了阿姐,有本王子俊俏嗎?有本王子聰明嗎?”
“俊不俊倒是不知道。”烏禾轉頭看向阿弟,恨鐵不成鋼傾了下腦袋,“倒是跟你一樣傻。”
烏涯昂頭挺胸反駁,“怎麼會。”
烏禾懶得跟他讨論傻不傻的問題,簡言道:“反正,是個好拿捏的,威脅不到我們姐弟倆。”
她踩上木闆,就甩掉兩隻沾滿泥巴的繡花鞋,沾了腥臭氣味的羽毛扇也跟着扔掉,啪得打在烏涯揚揚得意的臉上。
烏涯嗅了嗅,“怎麼還有股臘肉味,阿姐你背着我偷吃東西了?”
“我還用背着你偷吃東西?”烏禾擡手打了個哈欠,“你走開啦,累了半晌,我要歇息了。”
烏涯哦了一聲,“那我就不打擾阿姐歇息了,我去跟阿羅阿善他們鬥蛐蛐。”轉瞬就沒了影。
烏禾懶得管他,把今日穿的衣裳全扔給了下人,從裡到外用花瓣洗了個遍,等沒了那股難聞的氣息,才安心入睡。
茫茫夜色,烏禾做了個夢。
夢見她穿着破布粗衣,衣衫褴褛,渾身泥巴,光着腳丫鮮血淋漓地走在冰冷的土地,受人白眼,低賤如狗,人人都可踹她一腳。
她去找阿弟,從小跟在她屁股後頭長大的阿弟,冷冷地掃了她一眼,道:“你根本就不是我的阿姐。”
她去找阿爹阿娘,羽儀衛将她按在地上,阿爹阿娘毫無憐惜之色,神情同樣冷漠,不一會,他們的眼神慈愛又溫柔地看向另一個人。
烏禾看不清他。
她努力要看清那個人的樣子,緊接着,無數密密麻麻恐怖的蟲子向她足尖聚攏,有像蜈蚣的,有像蜘蛛的,還有旁的奇形怪狀的蟲子,将她包裹起來,她看見她的腳被蟲子瓜分變成森森白骨,還未尖叫,舌頭便被無情吃掉,眼前一片漆黑,是蟲子腐蝕了她的眼睛,整個身子吞沒在蟲子之中,成為一地血肉,密密麻麻的蟲子在血肉中蠕動。
虛實交替,層層紗幔之下,烏禾陡然驚醒。
整張臉蒼白,衣衫濕透了貼在背脊,胸腔的心髒被緊緊包裹,狠狠壓着喘不過氣,蝕骨的疼痛虛實分不清,充斥着大腦,唇瓣控制不住發抖,整個人被張無形的濕布包裹,要叫人窒息。
喘過氣之時,恍若死裡逃生。
好在,一切都是一場夢,耳邊傳來侍女驚慌的詢問聲,烏禾捂着胸口慶幸,還好,隻是一場夢,她還是這片土地上的金枝玉葉。
翌日,烏禾如以往睡到日上三竿,這期間沒人敢吵她,她有起床氣,故小公主沒有起來前,整個曦和宮都靜悄悄的。
夢與實天差地别,烏禾握着鑲嵌紅色瑪瑙金杯,抿了口早間蜂蜜茶,懶洋洋撐着腦袋,身邊是侍女扇風,空氣中隐隐月季花香。
她望着屋外的昂首的牡丹花因旁邊栽了株月季,二者争奪養分,牡丹花逐漸枯萎。
烏禾不可以枯萎,假的如何,她要一如既往地鮮豔,燦爛。
或許,真的也可以變成假的。
她勾起帕子擦了擦唇,起身準備找母後去撒嬌,像從前一樣。
隻要父王母後愛她,寵她,她就還是堂堂正正的南诏公主。
丹鹍宮,南诏王後坐在軟榻上,雍容甯靜,氣質溫婉如蘭。
“母後!”
烏禾跑過去,像個三四歲的小娃娃還要尋求母親的溫暖灣,跪在軟墊上摟住母後的腰,純善天真的杏眼彎起,眸子裡揉了從窗外投來的碎光。
南诏王後摸着女兒的腦袋,笑着問,“這是發生什麼了?”
“女兒昨夜裡做了噩夢,可吓人了。”烏禾委屈道:“女兒夢見阿娘不要我了,這真是天底下最恐怖的夢。”
“胡說。”南诏王後蹙了蹙眉,“阿娘怎會不要我們阿禾呢,我的阿禾是阿娘養大的寶貝,是南诏最美的花朵兒,阿娘最喜歡我們阿禾了。”
“是呀 ,還好是夢,夢裡都是假的。”
烏禾把阿娘摟得更緊,腦袋枕在阿娘的膝上蹭了蹭,堵在胸口的巨石松了點縫隙,暖陽撲面,歲月靜好,半晌她擡頭,才注意到母親手裡拿着一隻麒麟繡護膝。
她像往常一樣理所當然問,“阿娘是繡給我的嗎?不過女兒更喜歡朱雀……”
“這呀,這是繡給你哥哥的。”說完,南诏王後一愣,想起什麼,悄悄低眉觀察烏禾的神色。
烏禾知道此刻母親心中的弦定然緊繃起來,父母從小慣着她,也知道她脾氣死倔,還要強,突然冒出個哥哥,定然接受不了,母親怕她厭惡哥哥,怕她鬧,甚至怕她尋死覓活。
她知道母後接下來肯定要小心翼翼說些哄人的話。
但她偏不鬧,她得學聰明點,不能惹怒阿爹阿娘,讓檀玉鑽了空。
烏禾圓溜溜的眼睛隻是停滞一下,轉而彎起,擡起頭從南诏王後手中自然地拿過護膝,笑盈盈道:“原來我還真有個哥哥呀,我還當羅金椛胡說八道呢。”
母後見她沒有鬧,狐疑了一下,應是在感慨太陽打西邊出來,她竟這般乖。
“阿禾果然長大了。”南诏王後感慨,她摸了摸烏禾的腦袋,“阿禾,其實有個哥哥也挺好的,阿爹阿娘總有不在的一日,烏涯那混賬東西不成氣候,整日招貓逗狗惹得人頭疼,但有個哥哥就不一樣了,哥哥會保護你,會呵護你,會永遠做你的後盾,像阿爹阿娘那樣愛阿禾,阿娘記得,阿禾小時候最想要有個哥哥了。”
保護她,呵護她,做她的後盾,愛她。
烏禾喃喃,她想到木屋子裡的人,那人說話帶笑,溫潤如玉的。
她又想到羅金椛,她有個非常溫柔體貼的哥哥,會給她買許多好吃的,背着她在雪地裡賞梅,睡前給她講故事哄她睡覺。
小時候和羅金椛吵架,羅金椛哭了有溫柔的哥哥哄,臨了還要嘲笑烏禾沒有哥哥。
氣得她回去把楚烏涯揍了一頓,哭着鬧着問爹娘為什麼不給她生一個哥哥。
或許是老天聽到了她的心願,如今賜了她一個哥哥,晚了幾年罷了。
忽然覺得,有個哥哥也不算件壞事。
本因夢境提了二分的石頭又落了三分,烏禾歪頭玩笑道:“那哥哥回來了,阿爹阿娘還會愛阿禾嗎?”
母後勾了勾她的鼻子,“當然了,阿爹阿娘怎麼會不愛自己的女兒呢。”
烏禾微微翹起唇角,躺在阿娘溫暖的膝上,凝望着屋外搖晃的枝丫。
如果她真是阿爹阿娘的親生女兒就好了。
那麼她一定會當一個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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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夜裡,南诏王傳晚膳,并要宣布一件事情。
烏禾在曦和宮便已聽聞宮裡人正陸陸續續準備大王子的屋子,想必晚膳就能見到所謂的哥哥了。
夜裡烏禾盛裝打扮,一身豔紅色石榴裙,手挽一條绮麗花紋的披帛,走起路來腰間弧形的大小鈴铛鍊如同雀鳴。
她走得快,實話講,她好奇哥哥長什麼樣,會不會像羅金椛哥哥一樣好看。
甚至還不經意精心打扮,第一次見面,留個好印象。
不過,烏禾打死也不會承認這一念頭。
烏禾一進去看見南诏王,就提着裙子踏着小碎步像隻小貓似的跑過去,笑靥明媚又嬌俏,伴随着輕靈的鈴铛聲。
“阿爹!”烏禾嬌聲道。
南诏王嚴肅的臉松動一笑,“呦,我的寶貝女兒,怎麼一日不見又變漂亮了。”
她抱住阿爹的胳膊,笑得動人,“多謝阿爹誇獎。”
南诏王眉目慈祥拍了拍女兒的手贊歎,随後環視一圈,收了笑眼,“楚烏涯呢?”
不用猜都知道,烏禾脫口:“估計又是去鬥蛐蛐了。”
“這個混賬東西整日裡就知道鬥蛐蛐。”
“阿爹不氣,等他回來,女兒定會幫爹爹教訓他。”烏禾眼睛一眨,漫不經心幻視一圈,“對了,王兄呢?”
層層屏風外,傳來與烏禾一樣的鈴铛聲。
奇怪,明明世上鈴铛聲都差不多,卻覺得如此熟悉,像是黑暗裡的幽靈,中原話本子裡的黑白無常,地獄裡的死神,搖着招魂鈴铛,前來索命。
鈴铛聲挑起心口的弦,迫使顫抖,烏禾原本張揚的眼微微眯起,望着屏風一角踏出的靴子。
清輝玉碎的大殿,一抹群青色入目,少年腰間束鈴,就連墨發上也綁着銀鈴,叮當作響,很是熟悉。
地上的影子步步接近,少女的雙眸逐漸睜大,心中弦狂顫。
眼前溫潤如玉的哥哥,與三日前綁架她本該死絕了的土匪之一的少年,一颦一笑,一模一樣。
她定定愣在原地,望着他越來越近,擦肩而過時,他腰間的鈴铛劃過她的鈴铛。
檀玉停頓在烏禾的背後僅一尺,少年微微俯身,清潤一笑。
“父王母後久等了。”
不會的,一定是哪裡搞錯了,那個卑賤,殺千刀的土匪,怎會活着站在這裡,成為她的哥哥。
她不信邪轉頭,那人也跟着回頭,少年烏黑的瞳眸晦暗不明,映着她錯愕的模樣,他唇角微翹,低聲一笑對她道。
“别來無恙,妹妹。”
那聲音很輕,隻有他們兩個能聽到。
烏禾緊繃的弦徹底斷了。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