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坐在四個人擡的琉璃轎攆上,輕搖着孔雀羽扇,眉頭緊擰,黃昏時分蚊蟲從草叢堆裡飛出來開始活動,咬得人不得安生,小公主細皮嫩肉頓時起了好幾個紅包,一抓抓出血,又癢又痛,比之更煩的是耳邊嗡嗡作響的聲音。
“是不是走錯了。”
烏禾望着四周越來越偏僻,兩邊的大樹挺拔遮天蔽日,樹枝如同鬼魅向轎攆伸出爪子。
怎麼都不像人居住的地。
前面探路的小男奴道:“小殿下,奴打聽過了,大王子就住在這,沿着這條路前面就到了。”
說着小男奴吸了吸鼻子,笑着道:“奴都聞見肉味了,興許是大王子在煮吃的。”
“他可真會挑地方。”小公主敲了敲轎辇,“就落在這吧,本公主要親自,一個人過去。”
小男奴一聽為難,不知所措,“公主……這……這荒郊野嶺不安全,先前那土匪劫持公主,奴現在還心有餘悸。”
小公主思索了一下,“你們耳朵好使嗎?”
小男奴一愣,“還……還好。”
“那本公主一喊你們就跑過來保護本公主,就這麼定了。”
烏禾一錘定音起身就往密林裡走。
昨兒個剛下過雨,本就崎岖的小徑眼下泥濘不堪,沒走幾步她精緻華麗的小靴子便髒了。
烏禾這輩子沒走過這麼難走的路,蚊子飛蠓繞着頭頂旋轉,夏日黏膩又悶熱的氣息包裹全身上下,烏禾想死。
不由吐槽,他是想當什麼隐士嗎?住這偏僻的深山老林,有本事一輩子與世隔絕啊。
終于,烏禾遠遠瞧見一頂屋角。
她扒開茂密的雜草,一間小木屋坐落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下,榕樹已經被絞殺藤絞死,枯枝敗葉。
風一吹,萬千枯葉如同飛蝶翩翩打旋落下。
那是一座幾乎荒蕪的蒼涼小坡。
躁動的熱風拂起少女華麗的衣袂,兩側發髻垂下的麻花細辮飛揚,一隻“枯葉蝶”打旋而下沾在她的發辮上。
烏禾提着繁華又累贅的裙子,步履緩緩靠近小木屋。
許是四周蒼涼的緣故,烏禾莫名惴惴不安,心跳一點點被屋檐上的烏鴉逐漸響亮的鳴叫提到了嗓子眼。
終于走近了,看見一扇半掩的門,木門破舊有些腐爛,裡面傳出陣陣肉味。
那味道很腥,不太好聞,烏禾擰起眉頭,用孔雀羽毛扇遮住鼻子。
屋内昏暗,唯有半掩的門縫射進一道光線,照在一口沸騰竈台。
蒸騰的熱氣,缭繞煙霧中伫立一道挺拔颀長的身姿,衣袍是群青色的。
檀玉正在給“寵物”們準備食物。
門口的風鈴晃動,聲如同溪水擊石,鞋子踩在松軟的泥土發出細小的聲音,逐漸清晰,随之,“寵物”們愈來愈躁動,本眼巴巴看向石鍋的黑黢黢的小腦袋,齊刷刷看向門縫。
檀玉也聞到了不同于腥肉的氣味,像是花蜜芳香,很甜,很熟悉。
一隻“小寵物”急躁地扭過腦袋,往門縫爬,倏地兩根修長白淨的手指捏住了它。
檀玉點了點它的腦袋,少年如遠山的濃眉委屈微皺,抿了下唇。
“外面的食物,要比我做的香嗎?”
“小寵物”饞得受不了想點頭,但礙于畏懼主人威嚴,索性把自己團成一個球,鼻不聞為好。
滑稽,檀玉笑了笑。
與此同時,一道甜軟又淩厲張揚的聲音穿過門縫,像刺眼的光芒射入昏暗的木屋。
烏禾沒有敲門的習慣,向來是她身邊的侍從敲門,她也不願觸碰那黴爛的木門,嫌惡心,怕沾染上髒東西。
索性站在門口,眯着眼,透過門縫隐隐瞧見一抹群青身影,看着清瘦。
烏禾慶幸不是什麼壯漢,她想起前陣子壯碩的土匪,還是劫後餘生。
好在是個瘦的,手無縛雞之力。
“喂,裡面的人,是叫檀玉嗎?”
她打聽過他的名字,檀玉,讓她想到藏寶閣的珍品寶貝。
檀玉可不能成為寶貝,她才是。
烏禾幼稚地這般想。
隐于昏暗的少年微微側目,光芒劃過清冷的雙眸變成琥珀色,映畫站在門口雙臂交叉的傲慢少女。
一日不見,别來無恙。
南诏王和南诏王後的寶貝,他的頂替者。
她朱紅的華裳在夕陽下如金箔,華貴至極。
檀玉薄唇輕啟,聲線冷冽,“嗯,我是。”
烏禾開門見山道:“你知道本公主是誰嗎?本公主是南诏唯一的公主。”她又頓了頓,嚼字重音:“南诏王和南诏王後的親生女兒,你知道嗎?”
他答:“知道。”
很好,他不知道。
不知道她是狸貓換太子的那個狸貓。
少女揚起唇角,如若春華盈盈笑了笑。
烏禾是個笑面虎,最喜歡耍人,總愛給顆糖再給個巴掌,然後再給顆糖,如此反反複複,喜怒無常,讓人捉摸不透,耍得團團轉。
少女聲線甜軟,又因撲面的夕陽餘晖而懶散惺忪,“知道就好呀,等哥哥回了宮,與爹娘相認,我就是你的妹妹了。”
“妹妹……”檀玉喃喃生硬的二字,“有事嗎?”
檀玉知道恃寵而驕的小公主不是什麼客氣善茬,此刻估計在琢磨些什麼整蠱人的玩意,為此,他感到煩躁。
他的“小寵物”們餓了,等着開飯,外邊的食物太過誘惑,因此都挑食不肯吃他煮的食物。
他低眉,無可奈何地摸了摸“寵物”探出的黑黢黢的小腦袋。
“哥哥。”
檀玉手指倏地一頓。
烏禾點頭:“當然有事啦。”
她勾了一縷青絲在夕陽下走來走去把玩,裝模作樣,語氣憂愁:“哥哥丢了太久,阿禾都不知道哥哥,連阿爹阿娘都記不清哥哥了,阿爹阿娘已經有了我,又有了弟弟,我們一家四口人,朝夕相處十餘年都忘了還有個哥哥,哥哥回來了,平靜的湖面因突然擲來的石子濺起漣漪……”
她疑惑地嘟了下唇,好似真的在替他憂愁,“阿爹阿娘好像沒有想象中那麼高興,反倒有些為難。”
像個單純的少女。
“哦?是嗎。”
少年聲線聽不出喜怒。
想必是落寞吧。
少女擡頭一笑,明眸皓齒:“可是我高興哥哥回來呀,高興地想快點看到哥哥,這就跑來了。”
她繼續道:“妹妹是真心高興哥哥回來的,隻是妹妹還有個弟弟,不是個善茬,是個混世魔王,不好惹,阿爹阿娘自小寵着他,定不會輕易把寵愛拱手讓人,正因此,阿爹阿娘十分為難呢。”
烏禾蔫蔫歎了口氣,“所以為了這個家和諧,為了不讓父母為難,妹妹由衷地勸哥哥,凡事随和,不要盼,也不要望,不然弟弟會生氣,兄弟相争父母會很為難的,我也會擔心哥哥受到傷害,妹妹可全都是真心的。”
傻子才會安分守己,不盼不望。
她絮絮說了大堆試探,檀玉沒有惱,沒有反駁,反倒溫潤一笑:“好呀,妹妹。”
檀玉是傻子,她的哥哥是傻子,烏禾心裡的石頭落地,笑得愈加燦爛,連皮都快撐不住了。
裡面的人忽然又道:“既然妹妹想快點看到我,不妨進來瞧瞧。”
那聲音清澈,又溫柔,如初春山澗裡的清泉,溫柔的漣漪輕輕觸碰人的心尖,連烏禾都有些動容。
仿佛,他也很想見到她。
屋内,檀玉唇角淺笑未褪,掌心的“小寵物”饞得抖了兩下身子,蹭蹭少年的指腹,央求吃食。
四周的“小寵物”更是蠢蠢欲動,發出細小的振翅聲。
他敲了敲它的腦袋,寵溺道:“罷了,吃吧。”
少年靜靜伫立在昏暗之中,望着屋外聒噪而又愚蠢的少女,他所謂的妹妹。
隻要她踏進來,開門的一瞬間,滿屋密密麻麻,迫不及待的蠱蟲,首先會向她的足尖聚攏。
沒有其次,等不到少女的慘叫,就會吞沒她整個腦袋,她嬌嫩的皮囊,那雙傲視淩人的眼珠子,謊話連篇的舌頭。
她的五髒六腑,腦髓血液都将成為蠱蟲之食,隻剩森森白骨。
想到這,他深黑的眸劃過一絲期待。
踏進來吧,推開那扇門,他的小家夥們已經朝門縫爬行。
才不!
烏禾甩開把玩在手中的青絲,她受夠了,跑到這鬼地方跟他虛與委蛇已是極大的忍耐,鬼知道這黴爛的木屋子裡有什麼髒東西。
裡面飄出來的味道,像是爛了好幾天的肉,腥臭至極。
她嬌貴的手是決不會碰那扇長出青黴細毛的門,她金貴的身子是決不會走進這臭氣熏天的屋子。
“不了。”烏禾仰頭勉強一笑,“還是等明日,留有懸念,更期待。”
她揚長而去,隻留下飄卷的裙擺,細碎的鈴铛聲,幽幽回蕩在山坡。
檀玉眯眼,望着赤紅夕陽下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眉梢微微一擡,輕聲呢喃,“可惜了。”
本聚攏在門口,迫不及待的蠱蟲皆蔫了吧唧的,個個耷拉下腦袋。
少年笑了笑,摸了摸蠱蟲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