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園子裡快活的曲調随着晦澀的唱詞往街上飄,傳入巷裡已是微末,混進男女碎語間幾乎不可聞。
嬰兒的啼哭聲響徹,淹沒女子虛弱的叫喚。
“正漢……”床榻上無力的女子微弱地叫着男子的名。
正漢直奔着床上的娃兒,圍床前的女子們聽見動靜便讓開道。
仿佛不見生産幾個時辰的妻子,他看着如同裹着白霜的娃兒。
婦人拿帕子給秀芬擦汗,他隐約看見幾分老婆汗涔涔的下巴,才看到娃兒的娘滿身是汗,面色慘白,嘴巴好沒有一丁點血色,像快死了一樣。
他含淚的眸子被扯了過去,擠走了為老婆擦汗的婦人,俯身下來,手摸着她被汗水浸濕的頭發,不自覺地想哭。
這是給他生兒子的女人,一定要好好疼她。他這樣想着。
他正欲安撫虛弱無力的妻子,站在一旁的他娘卻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你倒心疼她嘞,哪個心疼老子的錢?”他娘在兩個女子和婦人圍着的圈外,咬牙切齒,順着縫瞪床上虛弱的她,惡狠狠地說:“生了個不值錢的貨,白叫老子用棺材本給這賠錢的東西買了那些好吃好喝,純他媽賠錢東西!”
娘的話仿佛一聲空洞的響撞着他,他雙眼看着虛弱的妻子,急切的眼神仿佛是想得到她的回答,可她卻将頭低了下來。
他把半遮娃兒身上的血布丢到地上,小心地打開娃兒腿間,卻不見應當存在的命根子。
他的腦子突然一片空白,直到妻子抓住了他的手。
“求你……莫……”
妻子奮力爬到床邊,好不容易才抓到他的手,虛弱的聲音無力顫抖:“求求你莫讓婆母……婆母扔嘞我的娃兒……”
正漢本能看向她所看的地方,他娘和年歲相仿的婦人,撞開幫産婆的兩個女子,到床前抱起娃兒便轉身走。
他抽回老婆使力抓的手,顧不得男女分别,和一兩女子擦身而過,“娘!”他趁他娘停步,抓住了他娘肩膀上的衣布,使他娘不得不看他。他娘轉動上身,他看到了自己的娃兒,“不能扔!”
他娘面不改色地說:“扔了。”他娘見他似有不忍,便勸道:“留下糟踐口糧,你咋生男娃?扔了,你們再生。莫像個女人似的不争氣。”
娘身邊順眉勾眼的婦人附和道:“是嘞!若是我兒子準不要這個賠錢貨!”
他明白娘說得有理,可他還是舍不得。
角落裡的産婆等收錢,而床邊和她們年歲相近的婦人厲色繞過皺眉女子,走過去。
“大夫不說生男生女就怕殺生造孽。”婦人語氣正氣,出手攔他娘,“救人的大夫都怕造孽,莫說咱尋常人家。你要是扔了她,和殺了她有撒子不同?”
他娘眉間皺起火氣,緊抱着娃兒撞開婦人橫過來的手臂。
“我再咋說也是為了夫家,造孽他們也能給我抹了!”起步前昂首挺胸,不如婦人高,可眼高于頂,“哪裡像你為自個兒不顧爹和男人死活!克死兩個男人還有臉教訓我!”
說罷,朝外走去。
“嬢嬢好歹費心思嘞!”一旁女子急躁沖上前,眉頭緊鎖,“幾個時辰都在你家忙活,伯母你不講情面也該講勞力,咋能這麼說她?”他娘氣沖沖要插話,女子指床上,“秀芬莫得力氣生嘞,你除了催生兒子,今兒做撒子嘞?!”微微泛紅的眼看大聲嚎叫的娃兒,“好不容易生一個寶貝,你也是當娘的,不曉得她多疼?”
秀芬無力流淚,娃兒哭得撕心裂肺,他握緊拳頭,左右為難。
“我家可莫得給貴人當奴才,”他娘不耐地瞥一眼娃兒,手堵上小小的嘴,眼神刺向女子,嘴裡好像燒了炮仗,任誰都炸一下子,“有閑錢養賠錢貨當寶!莫得生養的本事還給别家添亂,等你男人回來叫他拾掇你,看你還不還嘴!”
女子縱有不滿,但不由得多幾分顧慮,卻仍強硬地瞪眼前的他娘,“我男人講理,不像你年近半百活不明白!”揮手指臉發紅的娃兒,“她要是憋死,當心做鬼找你!”
“我的……我的娃兒!”秀芬無力而慘烈地大聲叫,頭發跟泡了水似的,跟着身子往床外倒,浸透淚水的雙眸茫然,慌亂無助地張望,“求求……求求救救我的娃兒!”從床前的婦人看向模糊的身影,她落定眸光,“正漢,求你,救救她!”
婦人淩厲的眼神頃刻柔軟,俯身趕快扶她躺回床上,“你男人會救她,你顧着身子。”
婦人看穿他的念頭,他雖不能不聽娘的話,可兩年相伴的老婆早種下了根,何況還是他們頭一個娃兒,看一眼便烙進心裡。
下定決心,他快步去從娘懷裡抱走了娃兒。
“這些年做活也攢了些錢,養一女娃兒不能餓死。她娘吃的不多,她像她娘。”見娘莫得放過的念頭,他好聲好氣地定下決心,“我多刻幾個家具,不成少吃些,也能養活。”
一神情平和的婦人急忙忙端一盆水進來,瞧瞧他們,把水盆放床尾,到他娘身邊,低聲說:“你兒子和她睡一床,咋說也比你親近,他都這樣說嘞,不好不給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