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徵被押上囚車,車上擠滿了人,她被擠在角落一晃一晃,汗水從額角大滴地流下,她的頭昏昏地沉。
舒月抵扶住她,嘴裡不停地喊着“夫人”,芙雲半蹲在她們前面攔住往裡擠軋的人。
車子辘辘地轉到了東市,正朝着西北角往行刑的地方去,宋清徵抑着惡心,将頭對着風口,緩緩呼吸着涼涼的空氣。
街邊行人紛紛駐足,好奇又冷漠地圍觀着這支押送死囚的隊伍。
一稚童拿着糖畫高高舉着,他被人背着舔不到糖,兩嘴一咧似要嚎啕,旁邊的婦人連忙伸手拿過糖畫給他喂着,邊走邊對背着稚童的男子抱怨:“真真晦氣!好容易得了空兒帶軒兒出門逛逛,偏撞上這等殺頭見血的事!平白沾了晦氣!”
男子側頭看了背上的孩子一眼,對婦人道:“莫慌,待會兒行刑時,你捂住軒兒的眼睛便是。咱們也往後頭站站,莫要擋了旁人看熱鬧。”
路邊的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論,隻聽人群中有男子放低了聲:“聽說了沒?今早午門上那些大臣都被扣了,晉王麾下的人馬已入了應天門……”
宋清徵白着臉,朝着外面幹嘔起來,玉袖立時擡起胳膊架住她,她幹嘔一陣虛弱地轉過身來,靠在舒月的肩上閉了眼睛。
王家上下六十五口,八月十六日被斬于東市西南口。
囚車還在辘辘地轉,從東市西街轉向了東南,甲胄男子押着他們一路向西。
宋清徵的不适感愈發強烈。不知過了多久,她被耳畔壓抑的、斷斷續續的飲泣聲驚醒。側頭一看,舒月正偏着頭,無聲地掉着淚,時不時用膝蓋蹭去臉上的淚痕。
天色已然擦黑,暮色四合。宋清徵強打精神環顧四周,隻覺一片陌生荒涼,不禁啞聲問舒月:“咱們……這是在何處?”
舒月抑着哭嗝兒一頓一頓地回她:“那……那位領頭的人說,待……待會兒要在這……這裡送咱們上路……”
宋清徵聞言鎖了眉,按說江遇該把他們送到内獄才對,可為何把他們押送出城?
外面的兵士點起了火把,宋清徵這才看清楚地方,此處竟然是京郊的墳場!
她心中大感不妙,連忙循着火把往最亮的地方看,隻見江遇扯着缰繩,“籲”的一聲停了下來。
江遇臉上映着火光,他坐在馬背上勾唇輕笑:“怎麼樣盧候爺,這裡風景如何?”
“混賬東西!你将老夫帶到此地何故?你膽敢違逆皇上濫用私刑,就不怕皇上治你個抗令之罪嗎?!”囚車裡傳出一陣急赤大喊。
江遇嗤笑出聲:“皇帝老兒都快沒命了,盧侯爺還真是會找靠山。”
“江兄……江大帥……你昨日分明說王家會無事,我侯府也會大富大貴……如今晉王既已成事,你為何還要對我們趕盡殺絕?”
盧音哀聲相問,佝着的背微微顫栗,在地上印出一團羸弱的黑影。
江遇摩挲着手中的馬鞭,冷聲道:“盧世子既是想死個明白,也該問問你的好父親才對,問問他當年是為着什麼才落到這般下場!”
說着,他揚手一揮,馬鞭“啪”地一下朝信陽候落去,盧音閉上眼,眉間已經肉綻。
鮮血順頰直流,信陽侯看着擋在自己身前的兒子,怒罵江遇道:“老夫當日該殺了你!你以為你報了仇?焉知老夫的今日不會是你的明日?!”
江遇冷笑出聲,反譏道:“六年前你信陽候私吞撫恤軍資之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囚車的門已被打開,宋清徵随着人流從車上下來,甲兵揚起鞭子啪啪地甩向空中,将衆人趕至西邊的平地上。
她被押跪在地,雙眼蒙上黑布,綁在身前的手換向反縛在身後,十數間,就聽見有兵士高喊“放箭”。
冷箭如風一般襲進了胸口,她倒在地上口吐鮮血,心間已被穿透,眼前的黑布散了開來,垂死間,她看見有滿月挂在枝頭,高高的北鬥七星柄勺移轉,四面火光沖天,殺人不眨眼的刀劍在眸中印閃……
……
身體像有數萬根針在紮,密密麻麻襲刺着每個角落。
又鑽在心窩裡痛得讓人喘不過氣!
宋清徵張着口急促地喘息片刻,蓦地扣緊了指關!
額間的細汗被風一吹,讓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青底描玉蘭花的楮帳透着微光,懸低的栀子花香香大大,簾栊折開半扇,屋子裡充滿了簡約又雅緻的氣息。
這不是京郊的墳場,這是宋府的内宅栖蟬院。
她撐着手,緩緩從床上坐起來,攥着衣袖揩去鬓角的汗。
窗門“嘩啦”一下被吹開,露出窗外随風搖動的白果樹,斜細的雨滴飄了進來,刺刺啦啦地打在蔓爬到窗邊兒紫藤花上。
窗内站着個近四十歲的仆婦,穿着秋香色的棉布夾衣,她側着身,正用帕子拍拂兩臂上的水汽。
瞧見宋清徵醒了,她掖了帕,順手從桌上端了碗褐色的湯走過來。
宋清徵心擂如鼓,垂眸斂着目光。
從死到生,總共也隻有兩日。
這兩日她昏昏沉沉,一直躺在床上睡着,半夢半醒間有人給她在手指尖、脖頸後紮了兩回針,從丫鬟們閑聊的話語中,她已經知曉自己兩日前落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