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帶着宿醉特有的蒼白和鋒利,穿透窗簾縫隙,精準地刺在謝懷清的眼皮上。
他悶哼一聲,像被燙到般猛地閉緊眼睛,太陽穴傳來沉悶而持續的敲擊感,仿佛有把鈍斧在裡面不緊不慢地工作。腦子裡塞滿了濕透的棉絮,沉重、滞澀,每一次思維轉動都帶着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謝懷清掙紮着坐起身,熟悉的房間在模糊的視線裡逐漸清晰,一切都和昨天一樣,除了他腦中那段空白的記憶。
昨晚是怎麼回來的?最後的畫面定格在巷口,一陣帶着燒烤煙火氣的涼風撲面而來,緊接着便是徹底的黑暗和虛無。他茫然地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書桌角落那個玻璃盒上。
盒子裡,餘天雲以一種極其罕見的姿态蜷縮着,細長的觸須無力地搭在潔白的濾紙上,深褐色的幾丁質外殼在晨光下泛着微弱的啞光。
他竟然還在沉睡?
這對于變成蟑螂後精力充沛、幾乎摒棄了深度睡眠的餘天雲來說,簡直是個奇迹。
“餘天雲?”謝懷清的聲音幹澀沙啞,像砂紙摩擦過木頭。
玻璃盒裡的身影微微顫動了一下,幾條腿無意識地劃拉了兩下,才慢悠悠地擡起腦袋。
眼睛轉動得有些遲緩,餘天雲看向謝懷清,清晰的人聲帶着濃重的睡意和一絲抱怨:“唔……早……幾點了?暈……感覺像被塞進滾筒洗衣機轉了一宿……這酒後勁夠大的……”
他似乎也才意識到自己的狀态,嘀咕道:“奇怪,變成蟲子後很少這樣了……”
“昨晚?”謝懷清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眉頭緊鎖,“後面發生了什麼?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了?”
餘天雲在玻璃盒裡的濾紙上蹭了蹭,似乎在驅散最後的困意,也努力組織着語言:“你?走到巷子口,那陣風一吹,你晃了兩下,然後‘哐當’一聲,直接表演了個原地躺倒,睡得那叫一個沉,怎麼戳都沒反應。”
他的語氣裡帶着點無奈,又有點後怕:“還好老王和律哥還算清醒。老王那體格,跟座小山似的,二話不說就把你架起來了,律哥在旁邊搭着手,奇仔雖然喝醉了但還好後面清醒了不少,舉着手機當電筒,一路講着蹩腳笑話想叫醒你……我就蹲在老王肩膀上負責導航,把你這個大家夥給安全運送回來了。老王路上還吐槽,說你看着清瘦,扛起來死沉死沉的。”
他巧妙地省略了那些溫暖的細節——黎律如何小心地護着他的頭怕撞到門框,老王如何輕輕給他脫掉沾了灰塵的鞋子,洛小奇如何小聲抱怨“謝懷清看着好瘦啊怎麼這麼重”卻一直穩穩地打着光。
這些微小的善意,餘天雲記在心裡,但覺得對此刻宿醉懵懂的謝懷清來說,或許暫時不需要知道。
“這樣啊……”謝懷清松了口氣,一股混合着暖意和歉疚的情緒湧上心頭,他低聲說,“他們……人還挺好的。”
這對他而言,已是難得的、對剛認識不久之人的高度評價。
“對吧!”餘天雲的聲音瞬間拔高,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驕傲和喜悅,六條腿在玻璃盒上興奮地敲打出細密的哒哒聲,“我就說我老喜歡他們了!怎麼樣?是不是比你預想的靠譜多了?我看你們昨晚後來相處得也挺融洽的嘛!”
“嗯……”謝懷清回想起昨晚散步的後半程,餘天雲被拉去挑戰極限時,自己則被落在了人群邊緣。
熟悉的、無所适從的恐慌剛要攀附上來,是老王,那個平日裡笑眯眯、溫吞親和的壯碩男生,非常自然地放慢了腳步,走到了他身邊。
老王沒有問那些讓他頭皮發麻的社交問題,隻是指着路邊花壇裡一株開得正盛的月季,随口道:“謝同學,這花開得真不錯。你們學植保的,是不是一眼就能瞅出它有沒有招蟲害?”
話題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滑向了謝懷清熟悉的領域。
不過幾人共同話題實在少,聊着聊着,話題無可避免地又落到了餘天雲身上——老王感慨餘天雲是圖書館的“釘子戶”,黎律補充說他整理的筆記堪稱藝術品,還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甚至為了幫室友搞定一篇生死攸關的論文,是如何創下連續鏖戰一周的“非人”記錄……
就在這些看似随意的閑聊中,一個遠比謝懷清所知更鮮活、更立體的餘天雲形象被勾勒出來——法學院令人望塵莫及的“卷王”,績點榜單的常駐冠軍;表面行色匆匆,卻會在室友發燒時默默放下一盒退燒藥和一碗打包的溫粥;為了模拟法庭的勝利可以化身“泡面戰神”,也是每個小組作業中組員們可靠的組長……謝懷清心底泛起一絲微妙的漣漪。
如果母親還在身邊,嚴格篩選着他的“社交圈”,她一定會對餘天雲這樣的“樣闆”青眼有加——頂尖的學業,清晰的目标,積極的态度。這簡直是母親心中“完美人脈”的模闆。然而……
“這又關我什麼事呢。”謝懷清在心底無聲地對自己說,像按下一個無形的開關,強行截斷了那些即将翻湧而出的、關于家庭和過去的紛亂思緒。
他起身,給自己沖了一杯溫熱的蜂蜜水,清甜的液體滑過喉嚨,稍稍撫慰了翻騰的胃和混沌的神經。
他習慣性地用指尖蘸了一點點蜂蜜水,輕輕點在餘天雲玻璃盒的濾紙邊緣:“你要喝點嗎?解酒的。”
餘天雲湊近嗅了嗅,不動聲色地又離遠了,對于蟑螂而言這水還是有點寡淡了:“謝了兄弟,好意心領了。我感覺這身體醒酒還挺快的,現在就是有點……嗯,精神宿醉?蜂蜜水還是留給你這個需要‘物理回血’的家夥吧。”他頓了頓,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活力,“大好周末!怎麼能浪費在頭疼上?咱們繼續推進那‘99件必做的事’!争取今天多解鎖幾項,離我重獲人形更近一步!”
其實昨晚,在謝懷清徹底醉倒、洛小奇還強撐着清醒時,餘天雲和他的三位舍友進行了一場久違的深夜密談。
江邊,月光映照着老王認真的臉:“天雲,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種心安理得麻煩别人的人。現在一直借住在謝同學這兒,心裡頭……會不會覺得過意不去?”
洛小奇也湊近壓低聲音,聲音熱切:“對啊對啊,要不還是搬回來?我們不介意的!人多力量大,一起想辦法!”
黎律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沉靜而關切,無聲地表達了支持。
面對室友們毫無保留的關心,餘天雲心頭暖意融融。
他沒有隐瞞,清晰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流淌:“兄弟們,謝了。不過,我跟懷清……呃,謝同學,我們有約定在先。”
他簡略講述了那份關于互助尋找恢複方法的“契約”,特别強調了謝懷清的專業背景和相對充裕的可支配時間對他們探索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