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脆響,如同這場大吵“小炒”最終判決的落槌,在驟然寂靜下來的客廳裡回蕩。
吳岚芳那張妝容精緻的臉因為憤怒和失望而繃緊,她最後剜了一眼也沉默下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謝懷清,又瞥了一眼旁邊眼神也分毫不讓的謝雨,最終将目光落在那隻被遺忘在沙發角落、剛剛讓鬧劇升級的蟑螂身上。
那眼神裡混雜着難以置信的鄙夷和一種“果然如此”的、冰冷的了然。
“行!”她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字,聲音不高,卻帶着冰錐般的穿透力,“你愛來不來!”
話音未落,她已決然轉身,脊背挺得筆直,踩着那雙能當兇器的高跟鞋,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
“砰!”一聲不算輕的關門聲,徹底隔絕了她帶來的風暴氣息,也将客廳裡殘留的尴尬、硝煙和沉重的壓迫感,牢牢地鎖在了門内。
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隻剩下牆上挂鐘指針走動的“滴答”聲,格外清晰。
謝雨長長地、無聲地歎了口氣,揉了揉眉心,疲憊感瞬間湧了上來。
她看向僵立原地的謝懷清,青年低垂着頭,額發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但緊抿的唇線和微微發白的指關節,洩露了他内心其實并不如剛剛跟母親對峙時那麼堅定平靜。
謝雨心裡一陣酸澀,她太了解吳岚芳的強勢,也太心疼這個從小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外甥。
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角落,那隻深褐色的小東西似乎也被剛才的陣仗吓到了,正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細長的觸須微微顫抖。
“懷清啊……”謝雨猶豫了一下,一向爽朗高昂的聲音放得極輕緩,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那個……小姨知道你可能有自己的想法,但是……”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還是帶着點為難和關切說道,“嗯……不知該說不該說,但養蟑螂的話,一定要注重衛生安全哈。”
這話像一根細小的刺,輕輕紮了謝懷清一下。
他擡起頭,臉上沒有什麼血色,眼神裡帶着一絲被誤解的無奈和更深的自責。
他看着小姨那副真心實意為他健康擔憂、卻又因為擔心傷害他而顯得局促不安的表情,心頭湧上一股暖流,随即又被更深的歉意淹沒。
按理來說,小姨的反應再正常不過了。
誰能想到一個外表幹淨清秀的大學生,會把一隻活生生的蟑螂揣在口袋裡,帶到親戚家做客?
在普通人眼裡,這無異于攜帶一枚移動的生物炸彈,尤其還是“四害”之首的蟑螂。
是他大意了,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忽略了這種舉動在常人看來有多麼驚世駭俗,甚至反感。
但是,餘天雲不是普通的蟑螂。
他是一個擁有清晰思維、會說話、一直都為了恢複自己身體而認真努力的靈魂。
他有着屬于“餘天雲”這個名字的人格和記憶,隻是被困在了這具小小的、令人避之不及的軀殼裡。
謝懷清甚至覺得,在某些方面,餘天雲顯然比他更懂得如何面對這個世界的荒誕和壓力。
“嗯,我知道的小姨。”謝懷清低聲回應,聲音有些幹澀,“我會注意的,你放心。”
他避開小姨探究的目光,快步走到沙發邊,彎下腰,動作輕柔而迅速地用指腹将那隻小小的、冰涼的蟑螂“撿”了起來。
餘天雲還沉浸在剛剛墜落的頭暈感中,心有餘悸,六條腿微微蜷縮着,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出聲吐槽。
謝懷清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口袋裡,決定下次又更換升級一個有拉鍊的口袋。
“那……小姨,我們先回去了。”謝懷清不想再多待,母親的責罵似乎還在耳邊嗡嗡作響。
“哎,好,路上小心點。”謝雨連忙點頭,看着外甥蒼白沉默的臉,終究還是把更多安慰的話咽了回去,隻是又叮囑了一句,“别想太多,你媽媽那邊……唉,慢慢來吧。”
走出小姨家,回到公寓附近,夜晚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帶着城中村特有的、混雜着油煙、塵土和不知名植物氣息的味道。謝懷清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胸腔裡那股沉甸甸的憋悶感似乎被沖淡了一絲,但心頭的陰霾卻并未散去。
口袋裡的餘天雲也仿佛松了口氣,細微地動了一下。
他們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過一家24小時便利店,明亮的燈光從玻璃門裡透出來,像一塊漂浮在昏暗潮水中的溫暖琥珀。
暖色的燈光下,貨架上琳琅滿目的食品散發着誘人的光澤。
謝懷清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側頭對着口袋的方向,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歉意:“剛才……讓你見笑話了。折騰這麼久,你餓嗎?”
這一天裡因為不方便把餘天雲拿出來,餘天雲一直都沒有進食。
口袋裡安靜了一秒,然後一個豁達的聲音響起:“嗐,說什麼見笑不見笑的。”
餘天雲的聲音甚至帶着點看透世事的調侃:“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我懂。以前在宿舍聽室友吐槽家裡事聽得還少嗎?你這……小場面。至于餓嘛,”他頓了頓,“還行,我當年剛變成蟑螂時可是堅持了三天三夜不進食的,今天這個小意思啦!”
謝懷清聽着這話,已經能想象到餘天雲得意的表情,緊繃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彎了一下,沉重的心情似乎被這小小的玩笑沖開了一道縫隙。
他搖搖頭,走進便利店,買了兩串熱乎乎的關東煮,一串給自己,一串打包準備回去分給餘天雲。
回到那個小小的、堆滿了昆蟲标本、書籍和飼養箱的公寓,熟悉的、混合着泥土、植物和淡淡消毒水的氣息包裹上來,謝懷清才真正感到一絲放松。
他将餘天雲放回自己的“床位”,把剛剛打包的關東煮一小塊一小塊地切給他吃。
随後,簡單地洗漱完,疲憊就像潮水般湧來。
謝懷清把自己摔進不算柔軟的床鋪,拉上被子,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身體很累,精神卻像一根被強行壓彎又驟然松開的弦,兀自震顫不休。
母親尖銳的指責、小姨擔憂的眼神……各種聲音和畫面在黑暗中交織、放大。
很快,意識便不受控制地滑向了深不見底的夢境。
那夢境并非光怪陸離的幻象,而是無限接近現實的、被痛苦浸透的記憶回放。
仿佛有一台老舊的放映機,固執地、一幀一幀地投射着他竭力想要封存的過去。
“咔哒——”
一聲清晰的機械音在腦海深處響起,像是錄像機按下了播放鍵。
刺目的光線驟然亮起,刺得夢中的謝懷清眯起了眼。
錄像機裡定格的場景,是爺爺家那個永遠窗明幾淨、鋪着光可鑒人地磚的豪華大客廳。
水晶吊燈散發着過于明亮、近乎冰冷的光,将紅木家具照得油亮。
巨大的液晶電視裡播放着喜慶喧鬧的晚會節目,誇張的笑聲和掌聲在空間裡回蕩,卻奇異地被客廳裡的另一種氣氛所壓制、吸收,顯得空洞而遙遠。
沙發上、椅子上,圍坐着十幾位衣着光鮮的親戚。男人們端着酒杯,女人們妝容精緻,臉上挂着模式化的笑容,互相推杯換盞,寒暄着家長裡短、生意仕途,語氣熱絡,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不動聲色地掃視着全場,最終,所有人的餘光都心照不宣地、若有若無地聚焦在客廳正中央——那位端坐在主位紅木太師椅上的老人身上。
爺爺謝振邦,頭發已染上幾縷銀霜,面容嚴肅,腰杆挺直,不怒自威,那是家族權力的核心象征。
他們的眼睛,在觥籌交錯的間隙,在看似随意的轉頭間,會飛快地瞥向對面的人,繼而精準地投向每一個被家長推搡到客廳中央的孩子。那眼神,帶着審視、比較、算計,甚至……貪婪。
謝懷清在夢中不寒而栗,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在自然紀錄片裡看到的、潛伏在暗夜中的狼群,綠瑩瑩的眼睛鎖定着獵物。而此刻,他們就是那被評估價值、待價而沽的羔羊。
“铮——”一曲流暢華麗的古筝演奏完畢。一個穿着漂亮小禮裙的女孩,約莫十一二歲,臉上帶着訓練有素的、得體的微笑,落落大方地從琴凳上站起,對着主位的爺爺和滿堂賓客鞠了一個優雅的躬。
台下掌聲響起,帶着刻意的熱情。
女孩驕傲地揚起小下巴,走向她同樣滿面春風的母親,迎接預料之中的誇贊。
她的目光掃過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的謝懷清,眼神裡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和了然,随即了無興趣地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