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這個賠錢貨終于被賣了一個好價錢。
牛貴大喇喇地蹲在門旁,乜斜着眼睛瞅旁邊一個矮瘦的小姑娘,烏黑起皮的嘴唇砸吧砸吧煙槍,眼神滿是倦怠與滿意。
被直勾勾盯着的阿朱穿了一身略顯寬松洗得發白的直筒藍布長衫,她頭發沒怎麼打理過,幾根碎發恨不得翹到天上。
今年才将将十七,身段扁平,面皮雖清秀卻泛着沒吃過飽飯的黃,兩腮瘦削,大眼睛烏黑空洞沒有叫主人憐愛的怯态。
背上濕漉漉的浸在汗水裡,刺鼻劣質的煙味順着熱風吹過來,阿朱被煙嗆到,咳嗽幾聲。牛貴反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咂着煙嘴深深吸了口又吐出一團濃煙,“賤丫頭,以後有你好日子。”
他高興地近乎難以自持,要不是牛貴已經是個老貨,阿朱都快覺得他巴不得把他自己也給賣給趙府。
可惜他身材瘦小,脊背彎曲,一個江湖出馬混飯吃的,賣不出好價錢。十幾年前,牛貴從死人堆裡撈到個女娃娃,如今終于能賣出去了,牛貴應當高興的。
阿朱來回踩着地上的碎石塊,頭腦遲鈍地想明明是牛貴拿了好處,自己什麼都沒有,牛貴為什麼還要說自己踩了狗屎運。再說,牛貴要不然把他也給賣了吧,這樣他們又能一直在一起了,雖然阿朱其實有點讨厭牛貴。
她這麼想着,紅門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陳舊吱呀聲,一股涼氣從門内飄了出來。
牛貴簡直像見了貓的老鼠,登時從地上跳了起來。幾個低頭的丫鬟小厮站在門裡面。還沒見到人,牛貴就已經哈着腰,笑得猥瑣,畢恭畢敬地朝将開的門内說了聲:“林管事。”
門内走出一個男人,穿着一身黑,衣服上是阿朱沒見過的花紋樣式,兩鬓斑白,眼下是很深的溝壑皺紋。
這位林管事眼神越過牛貴看向阿朱,阿朱看不懂被唬的沒反應,直到牛貴給了阿朱後背一煙槍。刺痛喚回胡思亂想的阿朱,她慢慢地轉動自己的眼珠子,嘴裡含糊不清地跟了一句“大人好”。
說完繼續搓着地上牛貴留下來的煙灰,試圖把它們搓進磚縫裡。
“沒出息的!”
牛貴臉色變得難看,低着嗓子罵了句,直到男人喊了他一聲。
“進來吧。”
牛貴趁着人都轉過身,又是一記狠狠打在阿朱背上,阿朱吃痛小聲驚呼了一聲,癟着嘴滿面凄苦,可眼眶愣是一點顔色不變。
“長點眼睛,要會喊人知道嗎?”牛貴低聲在阿朱耳邊訓斥,生怕趙府退了阿朱,自己又得撈着這小拖油瓶。
“若是這家再不要你,你就餓死在街頭吧,我定不會管你。”汗水從頭皮滲出順着皺紋淌下來,阿朱咽了咽口水愣了片刻後直點頭。
林管事頭也不回地引着路,留着牛貴和阿朱笨手笨腳地跟在後面步履不停。一路,牛貴和老鼠似的眼睛四四處搜尋着。
趙光行在朝為官,如今雖已隐退,留下個被皇帝貶官降職的兒子,家底仍舊摸不清。他越看心裡越是歡喜,要是這樁買賣成了,他可以幾年都不用給人當牛做馬了。
趙府後宅深廣,紅柱綠瓦,庭院裡密密載着阿朱從來沒見過的東西。阿朱分不清好看與否,隻想知道這些紅紅綠綠能不能摘下來炒着吃。
一想到吃的,阿朱嘴巴裡分泌出口水,不由自主咽了下。被帶到陳媽面前的時候,阿朱還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小狗一般直舔嘴皮子。
阿朱昨晚睡不太好,蔫蔫的,沒什麼生氣。看人的兩眼迷迷瞪瞪,十分木讷。
看到陳媽面露疑惑,牛貴下意識掃了眼,迅速上前道:“那日宋夫人算起來這孩子八字是極好的,身體也好,面皮牙口都還算過得去……呃,陳媽覺得如何呢?”
不是他牛貴愛貼别人冷屁股,實在是阿朱太不值錢,偏偏生得個沒人要的衰命。他也是瞎貓碰着死耗子,不知趙家從哪兒打聽來的消息要見一見阿朱。
好不容易來個不嫌棄這條命比紙薄的破爛命,這不得趕緊送過來,畢竟,他總不能養個賠錢貨。
阿朱是個倔的,牛貴不要她,她像根草,既來之則安之,到哪裡都成,怎麼活不是個活呢?她總不會比跟着牛貴睡草席還要慘。
兩人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她強打起精神暗暗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睜大眼睛露出一副讨巧的模樣。
陳媽眼裡諱莫如深,看得牛貴夾肢窩濕了一大片,他更是小心翼翼的賠笑,恭敬的小心的試探陳媽的意思。
陳媽緊皺着眉頭,鼻孔出氣,頗有幾分嫌棄的意味,“這孩子不太機靈。”
牛貴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樣,驚呼一聲連忙上前辯解道:“機靈的機靈的,這孩子還老實能吃苦!陪我走了大江南北,陳媽您就盡管使喚她。”說完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頭頂稀稀落落的幾根頭發,手迅速地抵着阿朱後背,粗暴地一把将阿朱推到人面前。
阿朱口幹得很,不樂意說話,當然,也沒有能輪到她說話的地位。她像案闆上的肉,陳媽細細打量了片刻後,開始詢問起阿朱八字。
眼裡的鄙夷逐漸變換成某種詭異的欣賞。阿朱覺得那視線仿佛鑽過了她的破布衣裳在她止不住顫抖的小腿肚子上打量,她連眨眼都放慢了許多。
他們一問一答,阿朱小步小步地往門邊挪。終于,林管事甩給了牛貴一個錢袋子。阿朱聽到了銅錢晃蕩的聲音,她擡頭盯着牛貴手裡緊緊攥着的袋子,隻見牛貴打開粗略望了眼随即兩坨肉擠在臉上,完全止不住自己的笑意,飛速地将袋子往胸口塞。
阿朱突然有些羨慕牛貴還有她這個大活人可以賣,阿朱沒東西也沒人可以賣,渾身上下就隻剩背在背後的小包袱。
她胃裡空空如也,連帶着眼神都是恍惚的,一路上牛貴隻給了半個粗糧餅,阿朱餓了就喝水,喝得肚子鼓脹,越喝越難受,走路時阿朱甚至能聽見水在自己肚子裡晃蕩的聲音。
阿朱站不住,模糊的記憶裡隻記得牛貴龇着那一口黑黃的牙齒,朝她走過來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那雙永遠狡詐冒着精光的眼睛似乎劃過什麼不知名的東西,讓阿朱歪了腦袋仔細湊過去瞧。她傻笑了兩聲,明知故問道:“牛貴,你還來接我嗎?”
牛貴沒說話,發黃疲憊的眼睛很快就恢複原樣,不好意思地朝陳媽和林管事笑笑。阿朱隻能像烏龜似的又縮回自己的龜殼裡不敢再去多想那是什麼東西。
或許是最後的心善,牛貴拉住阿朱讓她聽話,不要惹主子不高興,以後就都是好日子,要好好地活……如此之類的話。
至于牛貴是什麼時候走的阿朱忘了。她想跟上去,陳媽精明銳利地預見了這一幕,丫鬟很快擋住了阿朱的視線,她轉頭時看見陳媽拿着扇子點她。
牛貴走了,甚至沒再摸摸她的腦袋。院子裡沒有他的身影,就好像他從來沒來過,隻有阿朱一個人來。
阿朱聽陳媽的話,陳媽叫她跟上去,阿朱就跟上去。府邸宅院深,沿路阿朱沒看見人影,陳媽領着自己往偏了又偏的小路走,越往裡走樹木愈高大,遮蔽的日光愈多,連帶吹到臉上的風都挂着幾絲涼意。
夏日最是聒噪的蟬鳴聲,在偏院裡半點聲響,靜得發奇。陳媽沒讓其他下人跟着過來,阿朱不敢多嘴,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趙府路真多,阿朱晃晃悠悠站在院子裡,吞咽幾下嗓子想喝水。面前空無一物,沒有精心修剪種植的花草,空落落的一片。
四周圍牆修的過分高,阿朱忍不住擡頭,頭頂的日光分明亮晃晃的,可院子裡沒有一點太陽照進來,一整片陰影投在阿朱腳下。
她正盯着地面發呆,耳邊忽地劃過一陣翅膀掀扇的撲騰抖簌聲,睜眼的瞬間一道黑影頃刻擦過她的眼睛,阿朱喉嚨裡發出一聲低呼,往後跌跌撞撞退了幾步。
她連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幾乎以為自己差點變成瞎子。
“鬼東西,又跑回來。”
陳媽疾聲喝道,随手拿手中的扇子去拍打驅趕那低空飛行的東西。
阿朱揉了揉眼睛,“烏鴉?”
陳媽身形肥壯,細小的雙腳撐起被衣服勒的鼓鼓囊囊的身體,被這烏鴉一激,四肢不靈活地追趕。
“還不快點來幫忙!”
側屋房門突然被打開,一個和阿朱差不多高的男人沖過來和陳媽身邊。兩人一鳥糾纏在一起。
那鳥通人性,故意折騰人,累得他們筋疲力盡後轉了個方向朝阿朱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