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桶裡蕩着半桶髒污的黑水,阿朱右手拿着布,蹲在地上一點點擦拭過去。盡管這處院子不來人,阿朱每三天就會從另一處院子裡的水井打來活水将地面重新水洗一遍。
阿朱想專心緻志地幹活,如果她能不忽視門外李申的視線的話。
李申和阿朱一起住在偏院,按陳媽的意思阿朱不過是個給他打下手的,充其量是下人的下人。
可不知道李申抽什麼風,幾次三番來欺負她。阿朱還記得第一次收李申芝麻餅時,恨不得嗦幹淨手指頭,腦袋一熱還熱絡地朝李申道謝,直到李申總是湊得很近往阿朱的肚子摸了一把,阿朱頓時像被貓抓住的老鼠脊背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
芝麻餅的油好似糊在了她的喉嚨,讓阿朱張得開嘴卻說不出話。阿朱是不懂事,可她明白兩個下人背着主子亂扯裙帶,遲早要被扔出去。
于是,阿朱每日起床幹活都會避開李申,如此,也沒妨礙李申仍舊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說是一起幹活實際上老鼠一般泛着精光的眼睛總是若有若無地流出貪欲。
“眉毛短,短命鬼;眼睛濁,短命鬼。”阿朱壓低了聲音悄咪咪用氣音罵了句,手上迅速地将邊角落最後一塊水漬裹緊抹布裡,動作順溜地将破布掼進水桶,拎起來就往外走。
“走這麼快做什麼,等等我。”李申跟在阿朱身後,阿朱聽不見,吓得疾步走起來。
“我還得倒水,您等等吧。”她性格向來沉悶,一兩天不搭理人是常态。說罷也不肯放慢速度,垂着腦袋一言不發地往前去。
李申不要臉皮地沖到阿朱面前攔住她的去路。
“哎!好阿朱,好阿朱,哥哥有件事求你!”
他扯住阿朱的水桶提手,阿朱用了勁拗不過他,隻能停下來細細喘了口氣。
“陳媽讓咱們小聲說話。”
李申裝模作樣地捂了捂嘴巴,咧嘴道:“瞧我,急了急了,把規矩都忘了。”
他若無其事地朝阿朱背後的正屋看了眼,阿朱跟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日暮時分,隻剩點殘留的日光落在院子中間。屋子本就狹窄的門窗更顯得幽暗。
阿朱沒注意到有什麼東西。
“好妹妹,今天晚上幫哥哥點個燈吧。”
阿朱不解,疑惑地歪了歪腦袋。李申平日愛偷奸耍滑,将這院子裡的重活都丢給她,阿朱不是沒想和他換一換,李申卻言他手上的事務才是最勞心勞力的,阿朱做不好,還是做些簡單輕松的。
李申眼睛上下骨碌轉了轉,假惺惺露出不好意思。“今天少爺回來,前面抽不出人,我想着去打個下手。”
他話裡真誠,也沒對自己動手動腳,兩人僵持了會兒,阿朱半信半疑間便點了點頭。誰料,李申高興地變了方才難堪的神色,一把将阿朱手裡地髒水桶奪了過去。
“謝謝妹妹謝謝妹妹!來,水我給你倒!”
他一聲聲喊得阿朱不适應,她裝聾作啞看着李喜滋滋地往外跑。怎麼這會兒又不說點燈勞心勞力了,為何樂成這樣。
趙府是世家,到了夜裡,整座府邸燈火通明,燈油不要錢的耗着。唯獨阿朱這塊兒不能随便點燈,隻有正房才行,平日裡阿朱若是看不見隻能燃根小蠟燭。
大夫人信佛,下人們常說起她如何虔誠吃素,念經叩拜,扶危濟貧,所求的也不過是趙府上下順遂安甯。
因此,阿朱以為正房會是個佛堂,直到後面跟着李申進去才發現裡面沒有佛像。漆黑古銅的牆面上用金墨畫出阿朱看不懂的團團圖案,房梁和柱子上飛舞着龍鳳之類的神獸。再往上的屋頂黑黢黢一片幽暗,阿朱看不清,隻覺得密不透風的屋頂罩住她生怕她飛出去似的。
紫檀硬木制成的靈台上每日都有各種新鮮的貢品重新擺上去,那本應該放置佛像的地方,擺設了一個方方正正的黑箱子,阿朱找不出更好的形容。
箱子大約使用玄鐵制作而成,看不到開口,即使有也被牢牢封住。門一開,箱體表面便浮着幽幽亮光,生硬冰冷,顯得沉甸甸的重量十足。
點完最後一盞,阿朱站在桌台前合掌拜了三拜。
香爐裡煙霧緩緩流淌出來,味道争先恐後地鑽進阿朱的鼻子裡,她從小跟着牛貴學了不少偏門左道的東西,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凡事遇見風水好的墓地靈台總是虔誠地跪拜。不過,沒什麼作用。
桌上擺放了今天重新換上去的供品,最上方的圓盤歪斜,供品或是落在了外面,缺的一角看得阿朱心裡難受,不由得腹诽李申做事分明就是不靠譜。
她仰頭凝望了會兒,像是下定某種決心提步輕輕走到供桌前,在自己的袖口裡摸索了半天,掏出塊糖酥擺在缺的一角上。
在阿朱眼裡,糖是稀罕物,是逢年過節路人才會扔給小孩子的吃食。她小心翼翼地将糖酥放在最上方的圓盤上,又環視一圈确定沒有遺漏的燭盞後,握着一小根蠟燭輕手輕腳的從正屋退了出去,将高了自己額頭沒多少的房門牢牢掩上。
别院的上方因着燈火通明将天空映出深藍,好似火燒着了一般。唯獨阿朱待的這一角沉寂安靜。阿朱走上廊道,周遭觀景現出浮雕一般生硬的輪廓。
夜裡發涼,她身上汗毛都不禁豎了起來。手中的燭火不足以照亮漆黑的庭院,阿朱隻想盡快回屋子打桶水将身上擦洗幹淨上床休息。
正走在路上,阿朱耳朵動了動,一道由遠及近的不連貫的腳步聲忽然靠了過來。黑影跌跌撞撞地朝阿朱靠近,等到阿朱能看清時又突然止住腳步,斜靠廊道的柱子旁。
那是個男人的身形,阿朱白了臉心裡膽怯怯,加快腳下的步子。
誰料那人竟然出聲攔住阿朱的去路。
“站住。”
阿朱鬼使神差地定住步子,防備地遠遠望着他。黑影也不動,随意地招了招手讓阿朱過去。
阿朱她看不清那人的面貌,離得近了才發現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自己才堪堪到這少年的肩膀。
燭火閃了幾下又繼續安穩地燃燒着,裸在外面的皮膚冷嗖嗖。少年人身着緞面團花的長袍,各處都裝點的妥妥帖帖,身上帶着若隐若現的酒氣。
幽暗燭火下,鼻梁高挺,眉眼很深,整個人透着股子銳利聰慧的勁兒。阿朱鬼使神差地擡高了蠟燭,擡到人家臉前,生怕看不清人家臉似的。
一雙閃爍不定的漂亮眼睛無害又新奇地上下打量阿朱,随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見人盯着阿朱看了好半晌。阿朱動用了她已經許久沒轉過的腦子,開始思考回想,眼前的人是誰。
少年人像是會讀心術,看着阿朱語氣笃定道:“你不知道我是誰,是不是?”
阿朱耳朵尖爬上一抹紅,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知道。”
“哦,你知道?那我是誰呀。”
……
“嗯……客人。”阿朱聲音嗫喏,低到地上。
“客人?”少年禁不住笑了起來,笑得全身亂顫,桃花一般的眼尾好似笑出眼淚還要伸出手拂一拂。
“你猜錯了,繼續猜。”
他聲音低沉平緩,帶了點醉酒後的沙啞,好似在和阿朱玩猜謎遊戲一般懶洋洋的。
趙府在京城地位顯赫,可惜人丁單薄,府裡隻有一位少爺趙渡生和一位小姐趙文淑。趙渡生雖然是四房的孩子,可生下來四房身體不好後因病去世,這趙渡生就被大夫人抱養了去。
趙渡生從小就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全府上上下下誰不是把他當做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掌心怕碎了的寶貝。
到了年紀學識廣博,金榜題名,再加上有趙光行的助力,入朝為官的路走的遠比其他的寒門子弟更輕松。
或許是仕途順暢,人生得意,半月前突然在朝堂發了瘋,惹得天子暫罷了官職,叫人回家好好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