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為我們除罪的神官嗎,他走了。”
“什麼?走了!”黃毛一把抓住黃嘉樂衣領,帶着人往前傾,“這什麼時候的事?”
“就前兩天。”黃嘉樂眨巴眼,“表哥,你為什麼老被關禁閉,你是又跑了嗎?”
這句話問得很幽怨,黃毛抓衣領的手松掉,一把拍開湊近的腦門。
“臭小子,你這會兒話又很多了?”
“表哥,我…”
“别喊我表哥,”黃毛扯出舊事,“我沒你這樣的窩囊廢弟弟,好好的書不讀助教不當,跑進來坐牢,你是傻缺嗎!你到底是因為什麼進來的?殺人?搶劫?難不成是強…”
“沒有,我,我是過失殺人…”
“哈,過失殺人?學院裡那些老家夥看我們家沒落欺負你?狗東西!”
“不,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
黃嘉樂特有的吞吞吐吐猶猶豫豫,攪得黃毛那是新仇舊恨疊在一起,似要火山噴發。
他看着從小就護着的表弟望向自己。
“表哥,我其實,沒有殺人。那天晚上我不知怎麼就喝醉了,醒來一看人就死在我懷裡了。本來我也是該死的,大伯母她為我走動四處托關系,才關到這裡來…”
這段坦白裡,黃毛突然見識到母親的溫情,他無意間翹了翹嘴角,“哦,這樣?”
“就,就這樣而已,那你先前為什麼不肯說?”
“可表哥,大伯母她,”黃嘉樂又卡在關鍵,黃毛悲苦大笑,“她怎麼了?”
明明黃毛不想再從中窺見更多溫情,不想他的母親真成了别人的母親,可氣氛僵持在這,而黃嘉樂欲言又止的樣子又是多麼怕他難過。
呵呵,難過,難過什麼。
他不怕難過,他要去逼問真相,黃嘉樂在他的陰郁目光中往後退縮,恰巧監管推開監舍門将此打斷。
“編号287,你也腿瘸了要躺床休息嗎,趕緊回去。編号11,有人探監!”
義教院有規定,探監必須是直系親屬,而黃毛活到現在,總共就得到過兩次探監。
兩次,都不是為他。
坐在玻璃窗對面的女人不複優雅,拄着拐杖姗姗來遲的黃毛更無上次的桀骜。
開場很平靜,女人仍問他“嘉樂還好嗎”,他淡定回答,“不知道。”
無奈女人不要平靜,她故意激怒自己的親生兒子。
“你連你表弟都不照顧了嗎?”
“表弟?”黃俊傑頓了幾秒後譏諷道,“為什麼你那麼關注他,他是你的親生骨肉不成?不可能的,我從小就跟着你,我可從來沒看見你大着肚子生下了他…”
“住嘴。”
“哈哈住嘴,你生氣了?”
被稱生氣的女人真作出惱怒的樣子,繼續以那冰冷的聲音挑撥道,“從小跟着我…你說你從小跟着我,那你的言行怎麼會如此放蕩?你一點都比不得你表弟,他知禮你頑劣,他上進你頹廢,他心善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别人,你跟你表弟相比真是…”
“真是什麼,真是覺得他才是你兒子?”
來之前,黃毛本想着要好好相處,繞過表弟繞過父親,跟母親說上一兩句好話,但他不經激,一開口又暴露自己的嫉妒。
“好啊,你讓他當你兒子呗,他過失殺人,你就為他四處求情,他入獄,你就來探這二十年都沒探過的監,要我照顧他…我憑什麼照顧他,你把他說得那麼有能耐,還需要我這個廢物的關照?”
“說什麼呢,他是你血緣至親。”
“血緣至親?那你不是我母親嗎!二十年,你在上城可曾想起過我?”
質問如泣,再冰冷的人心中都有了動搖,女人看到隔于玻璃另一邊的面孔,她的兒子,以前也是小小一團,會扒在自己腿邊的孩子。
事情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步,既然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時刻,她又有何種理由後悔,她答道。
“想你?我為什麼要想你!你是我親生的又如何,你從小跟着我又如何,你還不是變得偏執暴戾,變得跟你父親一樣…我甯願從來沒有生過你。”
“呵呵,呵呵…好個從來沒生過,那我也從來沒有過你這個母親。”
第二次探監最終沒能如黃毛所願,在監管護送下,他走一步摔三次,仿若回到三歲小兒蹒跚學步,把自己摔了個鼻青臉腫。
路過的人,不少巴結過他的,都礙于監管在場,冷漠旁觀他的狼狽,唯有黃嘉樂,從人群中蹿出,要來扶他。
“滾。”
黃毛甩開他的手,黃嘉樂這時倒沒有剛進監獄的懦弱,他再次伸手箍住黃毛,不想那人甩不開就直接張嘴咬。
咬到出血,黃嘉樂不得放開手,監管不得上前制止。
“我說了讓你滾你聽不懂嗎!信不信我殺了你!”
黃毛雙眼充血,腦門青筋暴起,他是真的動了殺念,畢竟母親那樣用黃嘉樂刺痛自己,他隻能痛到想要殺了黃嘉樂。
他仰頭去看黃嘉樂,他的表弟,此刻已縮回到人群。
他要殺他,他當然要跑了,可是殺了黃嘉樂,不就應了母親所說的嗎。
掙紮間,黃毛的意識開始模糊。
他回想起捅死舞女那天,自己的刀子進去又出來,牽扯出血肉後,舞女不可置信地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那時他說他要報仇,舞女捂着肚子大笑。後來他逃跑,遇到來制止他的,舞女的父母,兄弟,姐妹,他都揮刀殺了,畢竟16歲的他殺人輕而易舉。
那為什麼36歲就揮不動刀了,為什麼16歲那年他不會想到殺人會遭到母親厭棄?
命運總讓人走到岔路後反悔,監管呼來警衛,警衛隔離人群,幾個監管把黃毛押送到禁閉室,禁閉室裡,魏顯擡起他下巴。
“11号,合作嗎,這次合作要是成功了,我就放你離開教院。”
雙手被縛的黃毛有拒絕的權利嗎,他一笑,親眼看着那管血紅注射進身體。
“你要我跟你合作什麼,當小白鼠試藥?”
藥效起用的過程中,黃毛感受到熟悉的疼痛,顯而易見,針劑來源于白袍。
“那個聖一教的老頭呢,我可不信他走了,這種把戲你們騙騙别人還差不多。”
黃毛越說越有精神,魏顯一臉冰冷覆上陰雲。
“死了。”
“什麼,你殺的,老糊塗了吧你…”
魏顯拔出針頭,“連你都這樣覺得,那聖一教的貴人們怎麼會放過我?”
“不是你幹的?”
“我殺他做什麼。”
說這話的人将空掉的針劑放到一邊,他先是歎了一口氣,随後笑道,“教院沒有未來,我殺掉自己靠山的人,無異于送死。不過好在我已知道我的靠山為何要選擇教院,同時,我也知道這段時日白袍選擇你的原因。11号,你出身上城,難道從沒有疑惑過聖一教的由來,從沒想過那些身負奇術的主教,原先也是正常人嗎?”
“這跟我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關系了。”魏顯不知從哪拿出一副抽血的設備,然後癫狂地笑,“nh941,聖一教揣了百年的秘寶。你是教院裡唯一抗過它的反噬活下來,并且有望掌握那些,長生不老或者死而複生秘術的人。”
針再次紮進皮膚,黃毛看着自己皮膚下源源湧出的黑色血液,一點一點填補進管道,最後輸送到魏顯手上的空罐。
年過半百的魏顯仍然在笑,那笑聲讓黃毛覺得陌生至極。
“死而複生,死而複生啊!那是多麼偉大的東西。11号,你跟我合作,我幫你拿到這能力,那樣,世間還有什麼牢籠能困住你?”
對于魏顯,對于這種拿刀架着脖子的場景,黃毛不合時宜地想到母親,想到那夜自己發狂殺人後回到家裡躲着,母親穿着染血的白衣趕來,卻用尖細的手術刀指着他說,“去自首。”
倘若母親恨他憎他到甯願自己不存在,那他為何還要困在這個牢籠裡,二十年光陰一事無成,紮幾次針就能脫胎換骨的荒唐事,他賭一賭又怎麼了。
黃毛看向魏顯,那黑紅血液已灌滿器皿,被紮了口子抽掉血的地方,現今隻剩麻痹。
“合作吧。”他聽見自己說。
于是從此往後的半年,魏顯和于尚接替了白袍,不知道他們哪裡弄出來的針劑,有時候紮進去意識模糊,有時候清醒地疼,還有些時候身體和靈魂分開,整個人像朵飄來飄去的雲,飄到空中看那個牢獄裡的自己又笑又哭,然後失心瘋到在格鬥場上要殺人。
呵,殺人。
那場練習,他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年輕的陳姓教官将刀刺入他的臉,接着攪動,那個比他還要可怕的人,将他飄在天上的靈魂扯回了現實。
某一瞬間,黃毛以為自己會死,拿他試藥的魏顯也以為,着急忙慌跑來确認他死活,結果流了一地的血還沒幹,他的傷口就已開始生長新肉,結出一道醜陋的疤。
死而複生,或者說他們費盡心力想要掌握的東西,終于還是被他們試了出來。
黃俊傑此刻不知,他的成功正是釀造教院悲劇的開始,而在他們夜以繼日試藥改藥的日子裡,幾股勢力已偷偷将教院滲透大半。
可惜風雨飄搖,兩起流浪兒的失蹤讓魏顯警覺封院,傳遍下城的吃人怪談則讓于尚與侯志忠、朱全德生了嫌隙。
當然,權利争鬥是高官們之間的事,黃毛傷後的快速自愈,隻讓他覺得大功告成,覺得自己可以離開教院了。于是陰郁痛苦通通抛之腦後,每日若無其事地扮演欺淩者,每日等着他的自由來臨。
日日做着重獲自由美夢的黃毛,近來跟表弟關系也好了起來,這大抵是縮回人群太久發現還是親人最親,所以黃嘉樂時不時來找他,甚至請教那暢通教院的本事。
被崇拜似乎讓他們放下舊事舊傷,黃毛在勾勒自由生活時,想,帶上表弟怎麼樣?他為教院做出這麼大貢獻,魏顯不至于小氣到帶個人都不準吧?
于是他去問黃嘉樂,可他這個表弟倒大發慈悲地勸他,“外面不一定有教院安全。”
又來了。
黃毛聽到這個就煩,懦弱表弟意外燒傷後變得更加懦弱,他不過一時氣到想看看臉燒成什麼樣,這個“慫貨”一退再退。
昔日說要殺了黃嘉樂的人不禁嘲諷,“你這破臉燒成什麼樣子了,有這麼見不得人?”
可他對面的黃嘉樂突然扭轉心意,給了他一句“我跟你走。”
奇了怪,這會兒又不懦弱了。
“好表弟。”
黃毛連忙笑起來,他一想到帶着表弟出去,那個女人會巴不得來見他,可憐的自尊心作祟,他光是想到母親為了見表弟來求他,就莫名開心,甚至開心到吹噓。
“到時候出了這破監獄,咱回我媽那,治一治你這爛臉。”
如果是真黃嘉樂聽到這番承諾,大概會吓得屁滾尿流,央求黃毛别帶他走,可是現在站在黃毛對面的是假黃嘉樂,假黃嘉樂一心念着殺陳慕,前一秒乖巧地“謝謝表哥”,後一秒就在黃毛跟前,變了性樣要去挑戰陳慕。
自不量力的東西,他稍加兇狠就會縮進角落的表弟,格鬥場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性格惡劣的陳教官,把他這個難得勇敢了一回的懦弱表弟打得很慘,比他那時還要慘。
他不明白馬上要自由了為什麼要沖動,他看到表弟蜷在血裡爬,扔下幾句挖苦就走了。
死了的話就不帶他了吧,黃毛的心狠适時回歸,母親喜歡的家夥懦弱又沖動,注定要困在這。
黃毛這樣想,但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裡,他卻沒有這麼做。
尖銳的警報聲響徹教院時,黃毛正好回到監舍推開門,看見趴在他床邊啃食監管的怪物。
怪物面目猙獰,手腳腐爛的黑紫色流了一地。
怪物黃毛認識,于尚曾提出穩定藥劑要找不同個體做嘗試,因此他招來的那些流浪兒裡,有大半都分次分批注射了藥劑。
可注射未穩定藥劑的人不是都死了嗎。
黃毛看到那張早就死過的臉注視自己,下意識掉頭就跑。
他以為隻是自己這一間有怪物,匆忙跑到隔壁監舍,腳還沒踏進,掙紮蠕動的斷臂殘軀就堆滿視線。
整座教院化作無邊地獄,慘叫、恐懼、血腥充斥,黃毛也不免于難,在逃出監舍大樓的途中,右臉被劃下三道極深的血痕。
他顧不得那麼多,随身攜帶的刀折在怪物手中,上衣撕成幾條,好不容易跑到個隐蔽的安全地喘氣,熟人的生命在不遠處被生生扯斷和蠶食。
這場意外裡的怪物似乎來源于nh941,比起慌張逃命,他得先找到于尚和魏顯,但比起找到這倆貨,一時遭受血色沖擊的黃毛良心覺醒,竟迫切地想找到黃嘉樂。
該死,早知道帶着他了。
藏身A區教學樓的黃毛計劃已定後,就往格鬥場找人,然而披荊斬棘一路趕來,成堆的血肉殘片裡并沒有獨屬于黃嘉樂的那一塊。
繃帶腦袋多有辨識度啊,黃毛當即安慰自己這裡沒有,說不定是逃走了。
逃能逃到哪去,他上下搜羅起這棟教學樓,大抵是運氣好,臉上傷愈合的同時,他的各項感官也變得敏捷,因此,幾次躲過緻命傷的黃毛闖到了教師們的辦公室。
教學組長曾午泉龜縮在辦公桌下,他看見破窗而入的黃毛是個正常人,松了松握教棍的手。
辦公室裡有通訊設備,黃毛沖到電話立馬撥給魏顯,幾十秒忙音後他撥給于尚。
等了差不多十秒,于尚那特有的溫和傳進電話線。
“你是…”
“這到底怎麼回事?”
“哦,是你啊編号11,你還活着對吧。”
“怎麼,你要死了?”
“那倒沒有…”那邊傳來一陣猛烈咳嗽。
“喂,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魏顯呢?”
“咳咳…一不小心出了點意外…”
“趕緊說。”
“好吧,注射過nh941的人會變異,如你所見,教院裡到處啃人的家夥,都是注射了藥劑的實驗品。他們死後變異已經到了不可控的地步,我想,我們應該是被聖一教耍了。”
“那我是不是…”
“對,你也會。”
短短幾字宣告命運,不過于尚迅速遞上補救措施,“但也有可能不會,因為我有解藥。來找我吧11号,你不是想出去嗎,找到我并帶我出去,我就給你解藥。”
“你在哪?”
“B區408。”
命運的紙盤破爛不堪,指針偏将黃毛指向迷霧中。
再次出發前,他揮刀進曾午泉的心髒,曾組長四十好幾涕淚縱橫,想不到不是怪物也會殺人。
黃毛收刀擦淨血液,低聲說了句,“我看見你想殺我了。”
教學樓易進易出,黃毛邊揣着沉重心事,邊一個個地方找黃嘉樂,無奈兩樣事情都沒有結果,去往B區的唯一馬路又埋伏着不少怪物。
最後解決問題的方式是合作,黃毛撞見一支十三人小隊手中有槍藥現金,他以東門權限作誘餌,拿到了一支槍和共渡難關的機會。
小隊成員訓練有素,不知是哪方派來潛入教院的,黃毛連哄帶騙,哄得他們折損一半人馬來到了B區。
在那,他見到了黃嘉樂。
黃嘉樂毫發無損,用了陳教官這個蹩腳借口,黃毛緊繃中見到血緣至親,喜悅蓋過疑慮,不自覺提到母親。
出去見到母親,呵呵,他都要變成怪物了,怎麼出去?
攀升的電梯裡,他及時清醒打掉幻想,而頂樓408裡,于尚身死解藥落空,合作夥伴的不滿刁難,都激得他一怒之下開槍反目。
激戰下,他的身體被打出好幾個血洞,可他感受不到疼,甚至以劣勢反攻,直到自己想要松口氣時,心髒被擊穿。
這一次,他感受到疼了,無法愈合的疼。
黃毛嘴裡冒出血泡,他倒在地上看着射殺自己的冒牌黃嘉樂,想問他是誰,想問他真正的黃嘉樂在哪。
可生命啊,早在一次又一次的傷害裡千瘡百孔。
死了,真的要死了啊,死了多好,回去又沒人給他開門。
最後,黃毛沒能等到母親的第三次探視,義教院就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高牆危樓裡,不管是早早逃匿的黃嘉樂,還是死在争鬥裡的黃俊傑,建城四大家族的黃家,或者說曾被強占的醫女的慘痛過往,都消散于煙。
比起撕心裂肺的痛哭,窮困在一間十平米房子的女人,隻是打開門仰望起太陽。
陽光熾熱,融化積攢在臉上的風霜,這麼多年,不論是親生兒子殺害摯友一家的荒唐,還是侄子發現自己殺夫鐵證的恐慌,都侵擾得她日日夜夜無法安睡。
不過從今天起,她終于能夠睡下了,因為從此往後,再無人能将其控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