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俊傑在義教院見到黃嘉樂的時候,剛過完三十五歲的生日。
牢獄裡沒什麼過生日的儀式,但他年年都在獄中,年年都結交不少同病相憐的獄友。
這些獄友們年紀各有參差,但都沒他進來的時間長,生日那天他們給他吹牛拍須,甚至有些條件不錯的,會搞到幾支煙獻給他。
可其實黃俊傑知道,這些今天喊你兄弟明天就會捅你刀子的獄友,拍馬屁或者是獻東西,不過是忌憚他在義教院待得久,積攢了人脈。
一個都不是真心的。黃俊傑叼着煙,在監舍一腳踹飛欺負黃嘉樂的老男人。
老男人給黃俊傑送的生日禮物是一根白色沙煙,沒什麼檔次,他見來人是黃俊傑,跪在地上惶恐地喊,“黃老大,我,我不知道這是…”
黃俊傑一把拎起地上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人,吐出煙,咧嘴笑道,“我表弟。”
表弟黃嘉樂瘦瘦巴巴,但要高黃俊傑一頭。
小時候抱在懷裡,能跟在屁股後頭喊哥哥的家夥,現今看向自己,用着很怯懦的眼神。
“窩囊廢,長這麼高是給别人打的嗎?”
他又一腳踹倒黃嘉樂,原本打人的人反應過來拉他,勸道,“黃老大别動怒,都是一家人啊。”
癱在地上的,與自己血濃于水的親人趁着他失神的間隙,迅速爬到角落。
“慫包。”
黃俊傑看見這場景甩開拉自己的手,他兩步沖到那“慫包”前。
“你慫成這個鬼樣,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多麼深刻的發問,可黃嘉樂縮着身子,不吭聲。
不吭聲像是黃嘉樂的專屬标簽,過完三十五歲生日後,黃俊傑暫時接受自家表弟入獄的事實了,于是他去哪都帶着黃嘉樂,做苦力挖土帶着,聽監管念經帶着,私下與人搶占地盤也帶着。
一直帶到教院院長新官上任,黃老大地位不保淪為黃毛,黃嘉樂都沒吐露他進監獄實情的一個字。
有的獄友對黃毛開玩笑,問他那小表弟是不是傻子,他立馬踹别人兩腳,然後說他表弟是高智商,蟬聯過三年的全學院第一。
這時候有人會問,為什麼是三年,黃毛便會翹起二郎腿,輕蔑一笑道,“因為老子十六歲那年殺人放火,進監獄了,不知道後面有沒有連上。”
悲劇齊聚的地方并不會被黃毛的自侃吓到,大家胡亂湊和幾句,接着聊起其他。
如此春去秋來,當黃毛帶着黃嘉樂過了牢獄裡的第一個年後,他将近二十年未見的母親,坐在了探視窗的對面。
母親,實在是久違的兩個字。
黃俊傑準備要喊出這兩個字的時候,眼睛正盯着女人臉上爬着的一條條皺紋,仿若那些痕迹卡在了自己的聲帶。
他咧開嘴作勢要笑,這時女人冰冷的聲音從話筒裡傳出。
“嘉樂還好嗎。”
好或不好,很容易發出的字節。
此刻要笑的人瞬間撤下嘴角,他譏諷道,“怎麼,他是你兒子?”
黃俊傑讀書不多,因此說出的話總是粗俗到傷人。
這讓對面讀了半輩子書的女人嗤笑一聲,回應道,“不是,但我把他當兒子養的。”
“當兒子?”黃俊傑的五官開始擠作一團,他恨恨地說,“那你兒子怎麼跟我一樣,進來坐牢了呢?”
女人理理發絲,“他五年就能出來了,你呢?虐殺七人,服刑一輩子…我以為這些年你會有點改變了,結果你還是這樣,毫無悔意。”
如果兒子與母親的溫情戲碼難以演繹,那麼不管不顧的互刺痛處絕對是反擊的最佳選擇。
“改變?我為什麼要改變!”黃俊傑大喊,“明明是那娘們有錯在先勾引父親,還把父親害死了,我憑什麼不能殺她?”
“所以你是在為你父親,一個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老東西鳴不平嗎?”
四月雨無情,落到黃俊傑臉上時,他跟母親那火藥味十足的探視已經結束。
這麼多年,黃毛父親的死總是二人邁不過去的話題。
俗話講一命抵一命,父親出軌再可恨,都不應該死在他人床榻,因此,黃毛在上城頗為風流的舞女面前拿起刀的時候,想的是,父親死了他們母子倆會怎樣淪為笑柄。
可黃毛沒想過,他的父親不管死不死他們都會淪為笑柄。
上城裡的貴族看重名譽,貴族裡的女人看重貞潔,黃毛父親強娶普通人家的醫女,醫女便不再是醫女,而是男人酒桌上互相攀比的談資。
黃毛永遠記得,母親得知他被判終生監禁時,看都沒看他一眼。
四月雨,真無情。
義教院放棄教化罪惡,計劃将囚犯們回收利用,改制為“刀”的那年,黃俊傑過完了他的第三十六個生日。
熬走不見盡頭的勞動改造,熬走假惺惺的道德感化,熬走新官上任的教院院長,熬走所有還記得他們的人,他們這些松懈了關節的老骨頭,突然間,被解開了鐐铐。
解開鐐铐的場所是間密不透風的舊倉庫,高大威猛的教官手中握槍,矮小瘦弱的白袍則領着教院的一衆人員,借高窗裡透進來的光,诓騙他們說,你們不應該在這。
不在這,又在哪。
教院外面,準确來說監獄外面的世界,仿若被賦魔力的磁石,驟然攪起無數人心中漣漪。
黃毛無疑是這其中一員,畢竟他被關了二十年,這二十年裡他是多麼渴望着自由,可是,他被關了二十年啊,如果能輕易出去,他早就出去了。
白袍口水飛揚,大段的激揚文字煽動囚犯們憤慨,然後乞求聖一教的光輝降臨。
可光輝并非人人都有,所謂降臨的前提必須是心中無罪念。因此除罪這樣荒誕的說辭就這樣充斥在每個人腦海。
黃毛從不認為自己有罪,所以在身邊人的痛哭聲中,他擡頭,目光從左移到右,依次看見白袍,教院的高矮胖三位主任,以及頭發半白的魏顯魏副院。
他是不太信講幾句空話的白袍,可黑夜降臨後,他還是繞開管制,偷偷跑到了魏顯面前。
頭發半白的家夥二十年前曾是黃毛的監管。
他們倆認識太久,一露面魏顯就點出他名道。
“11号,教院什麼時候成了你的私人場所了?”
“得了吧老魏,要沒我,你們那新院長可不會走那麼快。說說看,聖一教塞進來的矮個子吊喪鬼是想幹嘛,搞傳教的新花樣嗎?”
“你不認同他的話?”
魏顯莫名做出一副疑惑樣,黃毛心高氣傲,笑着道,“認同什麼?認同我有罪?拜托,我報個仇而已,上城的狗屁律法治小民卻護高官,我不過是不走運,碰上我父親的政敵落井下石罷了。”
剛進監獄那會兒,黃毛屢屢打架鬧事訴冤情,魏顯便聽他把自己那點家事講了上萬遍,如此頑劣的人,百年難見。
可就是黃毛的如此頑劣不被教化,才符合了白袍的擇選要求,魏顯手指點點茶幾,“你還是這樣,不過11号,你難道不想出去嗎?”
“什麼意思,你要開大門啊?”
“你難道不想離開這兒嗎?”
魏顯不愛笑,黃毛笑得又僞劣,二人在無聲中眼神變換,黃毛想到第一面時魏顯怒斥他嚣張,僞劣的笑轉為苦澀。
“離開?我當然想離開這裡啊,可是老魏,不是你不讓我離開的嗎?”
第一面年輕氣盛,第二面失意仿徨,第三面蟄伏轉變,教院風雲詭谲,黃毛與魏顯被迫在黑暗中互利共生以緻無法分割。
副院長,監獄長,關押他人也關押自己二十餘年。
“想離開就離開吧,教院沒有未來。”
改制軍隊的風聲尚未能傳到黃毛耳朵,他聽到這話,苦澀都維持不住。
他一向把事情想到最壞——上城久不派新院長赴任,又不讓魏顯晉升,極有可能是對教院起疑,要來查他們。這麼多年他幫魏顯幹了多少見不得光的事啊,這種關頭魏顯勸他走,擺明了會殺他來保自己。
走?呵呵,他魏顯把大門一開禁制一除,難道自己沒長腿不會走?黃毛臉上重回笑容。
“别說笑了魏院長,我怎麼可能會背叛您離開教院呢?”
說完,黃毛就離開了魏顯的私人住所,那夜過後,逃獄的種子開始萌芽。
白袍的除罪感化做到如火如荼的時候,上城決定改制的命令已悄然抵達教院。課程倒是沒什麼變動,但是解除鐐铐的時間更多,于是罪犯不像罪犯,倒像些走入迷途的學生。
不過像學生也不是錯覺,經曆多番除罪的罪犯們各個一心向善,痛改前非,不少臨時招進教院的老師都覺得與平常上課無差。
真要說有點差别,大抵隻剩刺頭黃毛三天兩頭欺負這個霸淩那個的,狂妄又狡詐,曾午泉幾次抓到現行要關人到禁閉室,結果都被于尚攔了下來。
官大一級壓死人,于尚笑眯眯地搬出副院長,被打的小子又懦弱到否定掉黃毛作為,黃毛逐漸成為教院裡不能招惹的人物,逐漸地,又成為了“黃老大”。
“黃老大”每日攪出動靜,于尚每日奉令撈人,白袍每日度化,魏顯每日維持那副冷冰冰,始終沒有動刀。
這樣的表面平靜,直到“黃老大”夥同幾個死刑犯越獄那天被打破。
于尚似乎早有預料,帶隊守在他們計劃突破的東門,毫不費力将他們抓住,然後關到一個,比禁閉室還要狹窄的房間。
房間陰森漆黑,“黃老大”的嘴被暴力封住時,另外幾人的慘叫聲一陣一陣傳來。
那時他隐約看到自己面前站着白袍,看到高個子于尚,但就是沒看到頭發半白的魏顯。
卸磨殺驢,殺一頭為他勞心勞力二十年的驢,魏顯連來都不來嗎?
黃俊傑頓時覺得自己可笑,連細長針管紮進頸動脈這樣的荒唐事,都不去在意了。
反正都要死了,他閉眼前慶幸道,還好沒拉着黃嘉樂一起跑,不然他們黃家得全死完。
哈哈,全死完。
死完了母親就沒有兒子了,不,不對,她還有黃嘉樂。
黃俊傑再度睜眼的那天,他摸到自己臉上糊了一層又一層的淚痕。
他命大,一起計劃逃獄的幾個人裡,隻有他一個挨過了nh941的第一期試藥。
揉搓掉臉上髒污,黃俊傑大難不死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魏顯,可魏顯不見他,接着他去找于尚,不想于尚裝失憶忘掉他的所作所為,無奈,他最後隻能去找白袍,白袍撐着一副蒼老的面龐道。
“你心中有罪,我隻是為你除罪。”
去你他娘的除罪,黃俊傑聽得雲裡霧裡恨不得動手,可抗過藥劑作用的他全身軟綿無力,走幾步路就好像要被吹倒。
難不成是什麼慢性毒藥。
黃俊傑灰溜溜地爬回監舍,監舍裡,“黃老大”逃獄失敗慘遭禁閉,不少人喊回他黃毛,唯獨黃嘉樂,偷摸摸跑過來,喊他表哥。
“表哥,你還活着。”
他聲如蚊蚋,黃毛仿佛找到出氣筒,一把扯住人領子。
“怎麼,希望我死啊。”
“不,不是的。”
“呵,假模假樣,回去吧表弟,被監管抓着了我可護不了你。”
“表哥…”
小表弟眼淚沒有鼻涕沒有,但有的是一手蠻力攔着他。
“幹嘛?”
黃毛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親昵,他略作惡心地推開,吼道,“你發什麼神經,有力氣來顯擺?”
“不是表哥,”黃嘉樂蠻力見長膽子不見長,被甩開的他湊到黃毛跟前,真誠說道,“我隻是想告訴你,你别逃獄了,逃到外面去會死的。”
“為什麼?”
“我,我…”
“我什麼我!”
罵跑黃嘉樂的五天後,于尚在一個角落裡找到黃毛。
囚犯們放風是教院内默認的短暫自由,因此監管不摻合,主任也難得大駕光臨的塵土裡,黃毛在弱者身上留下一大片青紫。
于尚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以欺淩為樂的家夥,這家夥見到自己第一反應是谄媚地笑,然後狡辯一句,“我跟他鬧着玩的。”
好在他們之間沒人有什麼過分的正義感,于尚語氣平淡臉上挂笑。
“11号,你該到除罪室去了。”
除罪?除罪。
黃毛的拳頭突然從弱者張揚到于尚臉上,于尚還是笑,笑着化解這一拳,笑着命令管教将黃毛手腳控制。
“你如此暴戾,果然該除罪了。”
除罪…除罪…
被挾制的人嘴裡念着這兩個字,他想反抗,緊接着雙眼被蒙住,他想掙紮,冰涼針頭紮穿皮膚。
除罪,有罪或是無罪,都變得模糊不清。
第二次生死攸關之際,黃毛想起了母親,很小的時候,母親給他唱哄睡的歌謠,而他隻需要對着母親笑,可等到長大,等到父親露出貪嗔本性,母親就再也不說話了。
華麗、空曠的家,始終緘默的母親,以及得到過卻永久失去的父親。
在黃毛眼裡,父親與他一樣渴求母親溫情,所以當他學着父親的方式成長為人,甚至配合父親困住母親時,他離母親便越來越遠。
他不過是奢求一份愛。
“可這愛裡從始至終隻有你一個,這樣自私的愛,難道不是你的罪惡嗎?”
nh941的第二期試藥,黃毛腦袋裡分裂出一個自己。
軟弱的自己,猶疑的自己,從未有過的,厭惡自己的自己。
這些自己與封閉房間内,坐鎮實驗的白袍吟誦聲重合,鑄成滅殺一切的質問。
“你難道沒有罪嗎?既然沒有罪,為何你的母親從不見你?你的母親數十年都不見你,現在卻為了你表弟來找你,你居然都不恨她嗎?”
一聲聲,一遍遍,無形勝有形,白袍似乎要黃毛揭開某些遮掩多年的傷疤,似乎要引發悲憤,然後再以悲憤摧毀掉這個存有極強自我的容器。
可惜,黃毛哭了。
“放他娘的狗屁!”
他大聲嘶吼着,“憑什麼說我有罪,憑什麼不說她有罪!從小到大,我做什麼都是錯的,我讀書是錯的,我不讀書也是錯的,我像條狗一樣去巴結她,可她呢,高高在上,要我離她遠點!我的母親,要我離她遠點?我做錯了什麼,我那個私生子滿地跑的父親都知道我的存在,她呢,她看不見…在那個家裡,任憑我怎麼努力她都看不見我…憑什麼覺得我自私,她那麼恨我當初為什麼要生下我?呵呵,那麼恨我怎麼一開始就不把我掐死?是她自己不管我,不要我,任憑我這樣長大的,到頭來卻要怪我殺人,怪我作惡多端,多可笑啊…”
哭到最後化作扭曲的笑,那些密密麻麻爬行全身的黑紫線條,都被這笑吓退漸漸隐去。
反噬結束,白袍老者掃視一圈看向黃毛,他精心擇選的十幾個人裡,又隻有黃毛一個活了下來。
在義教院的這一點時日,聖一教借除罪這個幌子是為尋找nh941的最佳容器。
容器當然沒有做人的自由,因此他們需要的,是一個易于操控的家夥。可軟弱到易于操控,偏又會被nh941反噬吞滅。
行走人世數年,白袍極為敏銳地察覺到,所謂nh941的容器,所謂聖一教令他們找尋的東西,不過是将一頭猛虎拔光獠牙,為他們所用。
那樣的人,絕不是他那半道出家的幻術能诓騙的。
所以沉溺除罪幻術的人群裡,他一眼就看到了黃毛,正如現今實驗中,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黃毛那幹涸又複蘇的生命。
隻有真正滲透到骨血裡的惡,才是最強大的存在。
白袍突然笑起來,他牽動自己那歪斜的嘴角,發出瘆人的聲音感慨道,“死而複生,才是這世上最偉大的異能啊。”
可是死而複生,又有多少人惦念。
無人知道,白袍孤身闖入的教院早已脫離聖一教掌控,nh941的偉大功用,正被有心人于尚傳到了魏顯的耳朵。
教院改制進行大半,上城突然一紙調令撤走教院三分之一的駐守,司令無兵,三主任和副院長眼看要親自上陣,不知上面發什麼瘋,要教院收容下城無去處的流浪兒。
流浪兒輾轉變成教院的臨時警衛,這怎麼看,都像是教院被抛棄的前兆。
黃毛再度醒來,已經在監舍裡躺了十天。
十天倒不會讓他失憶性情大變,他揉揉腦袋,準備下床去找于尚算賬,黃嘉樂冒了出來,在他床前喊。
“哥你醒了。”
黃嘉樂太瘦,一副傻樣地看他。
“我怎麼回來的?”
“于主任送的,他說你關禁閉暈倒…”
“哈…這個狗東西!”黃毛作勢要下床,不想身形一晃倒進黃嘉樂懷裡。
“表哥…”
黃嘉樂瘦到骨頭在紮人,黃毛推開他,歪歪扭扭躺回床罵道,“媽的這些家夥給我紮的什麼,真要了命了,對了,你以後離那個念經的老頭遠點,那他媽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