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汀昱說的話正好擊中她的懦弱。從前她隻是覺得能有一項突出的科目已算幸運,除了範範和阿嬷,沒什麼人會相信她是什麼數學天才,哪怕是被誇一句數學邏輯好,她都會開心好久。
而其實這種渴望被認可的芽在很早前就被秦玲掐滅過無數次,她越是被否認就越想證明,可越是證明就越會摔得狼狽。
現在看來,或許那些事并沒有自己想得那麼不堪。小的時候秦玲總是說她是随許迦牧而來的附屬品,隻因為她是個女孩。就如她頸項上的那個傷疤,明明是秦玲不小心造成的,她卻從來沒道過歉,隻是一味地将錯誤怪罪在許鹿予身上:“為什麼你不好好在房間裡待着?非要到處亂跑?要是把你弟弟給燙傷,我饒不了你!”
可明明是她沒将水壺放在安全的地方。
諸如此類的小事在她心裡慢慢堆積,剌開一道又一道的傷口,“愚笨”“平庸”這些詞像一盆盆冷水将傷口堵住後又結成冰。這麼久來,傷口不但沒有痊愈,反而愈加嚴重。
她曾經也能很堅定自己是名可塑之才,數不清的責罵和打壓令她逐漸學會收斂自己的羽翼不願意張揚。
許鹿予胡思亂想着。
高跟鞋在雜亂聲中不疾不徐地傳來。何瑾突然出現在門處,手指微屈背門用力在其上敲幾下,聲響差點沒将許鹿予心髒病吓出來,她猛地收回遊離的思緒,繼續看桌上的數學習題。
教室内迅速安靜下來,前排幾個男生神頭鬼腦地,假裝自己很忙的樣子,又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在空蕩蕩的抽屜内掏啊掏。
何瑾向來言笑不苟,這會正戴着黑框眼鏡抱臂站在門邊,正顔厲色地盯着他們,好一會才嚴聲訓斥:“都上課多久了?我看整個年級,就你們班最吵!校長就在樓下巡查,一會兒就上來給你們通報批評!”
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的氛圍下,不知誰賤飕飕地開口:“每個班的老師都是這一套說辭,拿這話唬我們呢……”
何瑾怒不可遏地舉起手中的戒尺指向教室後方:“遊池!給我去後面站着!面壁思過!”
遊池明明是班上最高的那個,卻占着第一排的位置,聽到這話後不情不願地從位置上站起來,吊兒郎當地往後走去。
他挺拔的身影如竹子般,他五官倒長得也不賴。範範輕肘了下許鹿予胳膊,貼到她耳邊低聲說:“他是老遊的侄子,相當于關系戶,所以很嚣張。”
許是出于震驚,她不由出聲:“關系戶?”
也不知道是不是窗外吹來的風把她這句不大不小的話帶到遊池耳中,他剛好經過許鹿予的位置,倏地停住腳步彎下腰來湊到她面前戲谑道:“對,老遊是我老舅。”
這突然的靠近令許鹿予連連後退,驚恐地抓住範範的手。
“呵,真不經逗。”他眯起眼調笑起來,帶着惡作劇後的得逞。
何瑾更是尖叫起來:“遊池!别騷擾女同學!”
教室内轟然一笑,許鹿予已然攥緊拳頭。要不是這麼多雙眼睛看着,她真想狠狠給他來一拳,讓他知道什麼叫作厲害!
“别笑了!笑什麼笑!”範範站起身來制止這荒謬的一幕。
遊池向來喜歡逗女孩兒玩,他是學校通過體育生考試保送進來的,再加上在身高和長相方面都還不錯,許多女生都不介懷他的這種行為。他玩心重,身邊的女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卻還是會有不少女生偷偷暗戀他,于是關于他逗許鹿予這件事不知被誰傳了出去,一傳十十傳百地傳成他喜歡她。
沒過多久這事兒就在年段裡傳遍了。
兩人再次有交集,是幾天後遊池主動找上來的。他順勢坐在許鹿予後桌的位置,颀長的腿懶散地搭在她的椅子杠上。
許鹿予剛跑完步回來,推開教室的門就看見他臉上青一片紫一片地,下巴處還貼着張卡通圖案的創可貼。見他一副滑稽樣,她一時沒忍住笑出聲。
“笑屁啊!”他斜眼掃過來,不悅地哼了聲:“你可真能耐啊許鹿予,你男朋友、你弟弟,就因為我那天晚上的一句話,下這麼死的手。”
說着他吃痛得輕碰下自己的傷口,以表不滿。
“男朋友?你在胡說什麼?”
許鹿予不解,弟弟她知道,肯定是許迦牧,那男朋友是誰啊?
遊池已經深刻體會到随便欺負她的後果,隻能換個說辭,難得好聲好氣地解釋:“隔壁班實驗班那個蔣汀昱啊,不是你男朋友?”
她臉色驟變,避嫌地糾正他的說辭:“不是,你别亂說。”
偏偏他很欠扁,見她這不自然的表情不知分寸地湊上前,唇角一扯:“那他這麼幫你幹什麼?他暗戀你啊?”
許鹿予目瞪口呆地阻止他:“你不要這麼口無遮攔的好不好?”
她忍無可忍地對準他伸過來的鞋子踩一腳,轉過身去收拾桌上的課本。隻聽到坐在後面的遊池吃痛地罵了她幾句,随後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她正納悶按遊池的性子應該不會這麼容易地就此作罷。果然,在她扭過頭去的瞬間,一大瓶礦泉水就這麼順着她的頭發倒了下來——
她緊閉眼睛再睜開,猛地站起來,扯過他的手臂後拽住他的脖子往外走,來到廁所門口的洗手池處,将水龍頭開到最大,摁住遊池的腦袋往水龍頭處推:“我讓你淋我,讓你淋我!”
“我錯了姑奶奶……”遊池非但沒生氣,反而咯咯咯笑起來,别人看在眼裡像極了他是在陪她玩鬧,襯得她反而是無理取鬧的那個。
周圍頓時圍上不少人,許鹿予滿腔怒火地關上水龍頭:“好笑嗎!要不是怕浪費水,我恨不得把你整個人都摁進去!”
嘈雜的竊竊私語與廁所的84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充斥她耳畔與鼻尖,許鹿予濃密的睫毛上還挂着晶瑩剔透的水珠,發梢濕哒哒地淌着水,狼狽不已。
無數目光投落過來,仿佛都在看她的笑話,有指責她的,也有嘲笑她的,唯獨沒人上前幫忙。
就在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一條帶着檸檬清香的幹毛巾落在她頭上,同時遮住她的臉。許鹿予錯愕地垂下頭,瞥到那雙熟悉的淺灰色運動鞋,以及混亂中唯一清冷的聲音:“遊池,拳頭沒吃夠麼?”
“蔣汀昱?我就說你倆有一腿吧?我說得果然沒錯,不是你咋會喜歡這娘們啊……”
遊池話未說完,她就聽“砰”一聲,他被揍得跌倒在地。
許鹿予心裡一驚,忙不疊掀開頭頂的毛巾,圍觀的男生趕緊上前拉架,有的去扶地上的遊池,有的去抱住蔣汀昱阻止其再打人……
混亂中,隻見他清瘦有力的骨節上泛着紅,清隽的眉宇緊擰在一起,愠怒久久未散去。
她的嘴巴錯愕地張了又張,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胸口堵着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