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昱在折子堆裡忙活到後半夜,挨不住支着腦門睡着了。周福等梗着脖頸拼着一身剮,好說歹說才将他勸到榻上去睡了一會兒。
齊昱沉沉地就像暈了過去,卻隻覺得自己剛閉上眼,晨鐘便打響了,像是掐着時辰不叫他休息似的。
今日有早朝。
挂着眼下兩抹淡淡的淤青,他從榻上坐起身來,卻覺得周遭似有一道灼熱的視線直盯着自己。
一扭頭,隻見那新來的起居舍人,名喚溫彥之的,正一聲不吭地立在廊柱後頭,定睛望過來。
齊昱:“……”
溫彥之見皇帝醒轉,便同周身一幹人等一同請了安,遂又執着軟碳和梅花紙箋,定定地立在一旁刷刷地寫起來。
清香陣陣。
齊昱一夜未曾休整好,本就憋着一肚子肝火,眼下見此情景,不由道:“溫舍人。”
溫彥之收筆跪下:“微臣在。”
“你記甚?”
朕分明甚麼都還未做。
廊柱下的人頓了頓,竟直愣愣道:“微臣所錄,皆如褚遂良所錄者,乃帝王起居言行也。”
褚遂良?褚遂良……
齊昱剛從迷夢中醒轉,不甚清明,待想起了這典故來,隻覺肝火往腦門上沖,口氣冷了下來:“溫舍人拿朕比太宗?”
唐史上說,褚遂良還在太宗身邊統錄起居時,太宗曾旁敲側擊地,欲觀他記了些甚麼,卻被褚遂良嚴詞拒絕了。
溫彥之此言,分明是說他齊昱也想窺探實錄,向史官施壓。
溫彥之恭恭敬敬跪在廊下,面不改色:“皇上息怒,微臣豈敢。”
還說不敢?齊昱直想把手邊的洗漱盆子貫到溫彥之腦門上,虧了多年來的隐忍功力深厚,才松開了自己攥緊的拳頭。
罷了罷了,打傷起居舍人,内史府的那群老學究還不知道要怎麼記自己一筆,想想都頭疼。
一路從禦書房往紫宸殿去上早朝,齊昱笑得春光明媚。
十,分,春,光,明,媚。
溫彥之在後頭,依舊是木讷無言的模樣,捧着摞花箋,直挺挺地走。
大太監周福跟在邊上,隻覺背脊涼飕飕的,暗道今日更要打起精神,不可行差踏錯。
隻望今日朝上諸官亦能如此。否則……
果然,齊昱一到堂上,便笑着把虛禮都省了,場面話一句沒說,當頭便問淮南大水。
好在聽說了昨日内朝種種,在場官員早已備好功課。工部的張尚書亦将治水所見,諄諄教導了郎中徐佑,隻望今上早朝問起時,他能答出個名堂。
此時各級上表淮南水患的情況報畢,今上忽然又點了徐佑,問:“徐郎中,荥澤決口處已堵住,如今改道一事,工部可有決斷?”
不問尚書、侍郎,而非要問個昨日答不出所以然的郎中。張尚書心裡暗暗叫苦,果真何人何言、有何錯漏,今上都是門兒清的。
徐佑誠惶誠恐:“回禀皇上,司部以為,應當修渠北引淮河之水,使之順下入海。”
“嗯。”齊昱點點頭。
徐佑同張尚書剛要舒一口氣,卻聽上頭幽幽飄下另外一問:“而後呢?”
……而……後?
徐佑有些慌了,老師隻講了應對之法和為何如此應對,其他的還尚未想過。
張尚書連忙要幫襯,豈知還沒開口又被齊昱打斷了。
齊昱老神在在地看着堂子下的徐佑,悠然喚道:“徐郎中?”
張尚書遂将一肚子話哽在喉嚨口,不敢答了,心裡隻默默為學生念經。
徐佑将滿腹學識搜刮了一通,試探道:“……臣以為,應當……排淤固堤?……”
齊昱笑了兩聲,道:“徐郎中這是在答朕,還是在問朕?身為工部郎中,五品大臣,所食朝廷俸祿,皆為民生所出,卻屢屢對朝中大事毫無見解、從旁附議,朕看着,你這郎中也莫當了,便去西荒督查畜牧罷了。”
三言兩語竟将恩科榜眼貶去了邊境之地。
徐佑撲通跪下,面如土色:“皇……皇上,臣……”
然則君無戲言,那邊禮部、吏部等人已默默記下了。
齊昱将手肘支在龍騰的禦座扶手上,繼續點了後面戶部的官員:“國庫尚可撥銀為淮南改道否?”
戶部的許尚書出列,道:“回禀皇上,西北幹旱稍歇,如今庫銀所存雖尚可支持改道一事,然則淮南各地受災嚴重,需赈災撫民、安置百姓,一時之間若要周轉,怕也很是吃力。”
拐彎抹角,就說沒錢。卻也是實情。數月前西北大旱,朝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集官赈民赈于一體,才度過難關,還未消停幾日,眼下淮南的大水又淹到了自己腳背上。
着實心累。
百官都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