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昱又細細問了附屬盟約種種款項,溫久齡皆對答如流,見解精辟,處理有方。
齊昱頗為滿意。
此時外面報說三公及五部尚書至,溫久齡便跪安告退,臨行前再次拘着淚說了一通溫彥之的不是,罪臣無能雲雲,逼着齊昱又咬着牙誇了溫彥之一句“很有幹勁”,這才舍得離去。
齊昱冷眼瞧着堂下溫久齡離去的背影,再瞧瞧那個跪坐在屏風後一直刷刷記錄的溫彥之,兀自維持着面上和煦的笑,可手中的玉柄軟毫卻捏得咯吱作響。
剛走進殿裡的林太傅和唐太保見了此景,皆是面有難色地看向周太師。
周太師搖了搖頭:自求多福。
免了諸多虛禮,齊昱把譚慶年的折子扔給了三公,“衆卿也都看過這份折子了,按譚慶年所說,是否我朝就隻能在這河堤上下功夫了?”
唐太保道:“如今荥澤口堤壩每逢補過,都挨不過兩日,若是仍舊補了決決了補,始終是個無底洞。”
齊昱彎了彎嘴角,就不能說些朕不知道的?
工部的張尚書禀道:“皇上,工部已派老匠随同賢王前往淮南,若時機成熟,便由老堤下鑿出暗渠引流,再圖改道之事。”
齊昱問:“若時機成熟不了呢?若老堤依舊日日崩裂呢?張尚書又當如何?”
張尚書伏身:“臣力谏,當搶修,搶鑿。”
齊昱覺得頭有些疼。
搶修,搶鑿,不是不行。那若是搶修搶鑿之時大堤崩壞,搭在洪水之中的匠人、工人性命,亦是很大的損失。
林太傅道:“皇上,國庫銀兩已陸續送往重災之地……不足以支持搶修改道之事,臣以為,還是應當找尋更為堅實的固堤之法,先将堤壩牢牢填補,拖延時日,待國庫日漸充裕,方可一舉促成改道大事。”
戶部的許尚書适時在後面補充了句:“禀皇上,估計隻需八年。”
“八年?又夠淮南發十幾次的洪了!”齊昱拍案怒斥,“漫地大水,莊稼顆粒無收,你要淮南萬萬百姓靠什麼養活?靠你嗎,許尚書?還是林太傅在何處有百萬畝良田?”
堂下衆人慌忙跪下稱罪。
一旁的屏風後,溫彥之慢慢停了筆,明眸微動,好似思索着什麼。
周太師沉聲道:“皇上,臣有一谏。昔年秦皇治旱,善用鄭國獻策修渠,關中後代乃有鄭國渠,如今我朝治水,亦是同理。山外有山人外必有高人,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臣以為,當廣納天下奇人之見,說不定可另覓他法。”
聽了這話,坐在堂上的齊昱和跪坐在屏風後錄事的溫彥之,同時擡起頭來。
雲霞染上天邊,天色将晚。
申時的鐘敲過,大太監周福快步走進禦書房,說惠榮太後請齊昱過去用膳。
齊昱心知是母後聽說了今日自己發怒之事,便想詢問些個,然而水患、國庫之事頂在肩頭,眼下還審着溫久齡送來的回鹘各部的細報,江山社稷如一把尖刀懸在頭頂上,叫他實在沒了胃口。
“回了吧,”齊昱道,“讓禦膳房給太後送些解暑安神的湯去,替朕告個罪。”
周福應下,便命人去了。
溫彥之到了時間下工,便從屏風後收好一幹花箋軟毫,收起布包,跪安告退。
齊昱随意揮了揮手,沒有在意。
可過了一陣,餘光裡卻瞥見,那溫舍人還跪在那裡。
齊昱挑起眉看向堂下,神容略帶倦意。
可心裡卻是一絲異樣的好奇。
在他清淡的目光下,溫彥之沒有擡頭。
橘色的夕陽從他背後打來沉沉的光影,光束沾染了他烏黑的頭發。他跪在那裡,背脊筆直,肌膚經由照耀,白得幾欲透明。
“皇上,”清透的音色,沒有任何不安與顫抖地,穩穩傳來,“微臣有事啟奏。”
齊昱點頭,“說。”
“啟禀皇上,微臣在殿,聞淮南水事之兇猛,欲呈拙見。”溫彥之雖說“拙見”二字,身體卻不見得有多謙卑,反而愈發筆挺。
這卻讓齊昱奇了怪,一個内史府的七品舍人,成天盡鼓搗筆墨,如今竟要置喙水利之事。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
可溫彥之的神情,仍舊肅穆。
他雙手自然地垂在兩側,并無任何笏闆、提詞在前,說出的話卻是字字擲地有聲,連句成章:“微臣以為,水利之修補,莫若改也。改天道,莫若改物造也。淮南江河之弊在于砂石,河底沉沙非人力所能為者,不如以河水自治之,以河水自攻之;洪澇之弊在于水患,水之所以為患,是謂積水淹田,将奪民生也。若使阡陌、城池足以排水,良田、河谷足以散水,則河堤稍崩,又有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