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九坊十二陌,有頭有臉的人物是不少的,可若要說重要到連皇家都要給幾分臉面的氏族,卻隻有五個。
周,林,唐,彭,溫。
前三者便是今朝在位的三位公卿——周太師、林太傅、唐太保所攜領的門閥,其後生亦多為飽學之士,三公不僅貴為先皇顧命大臣,又是皇親國戚,三家之間姻親錯雜、人丁興旺,鼎盛非常。
“彭”是兵部尚書彭家,滿門忠烈,子弟多在軍中,雖不及周林唐三家之富裕、龐大,卻也是朝廷的一條臂膀。
而最後的這個“溫”,便指的是如今由鴻胪寺卿溫久齡挑起大梁的溫家。雖然人丁之旺、家底之厚,都比不上前四族,可若将前四族比作朝廷的巍峨身軀,那溫家便是朝廷的衣裳。
溫久齡在鴻胪寺卿之位已有十年之久,其能力卓絕之處,便是既能把想要求娶長公主的老高麗國君說服到答應迎娶宗親的庶女,也能把鬧獨立鬧得雞飛狗跳的和倫托與回鹘各部都安撫到歸順朝廷。
還年年上貢。
然而,常年在列國邦交中遊刃有餘的溫大人,此時此刻在禦前忽然看見了自己這不争氣的幺兒子,卻是無法淡定了。
他見溫彥之一直從方才跪到現下,而今上瞧着溫彥之的神情又着實笑得高深莫測,心道定是自家兒子闖了禍。
在官場中沉浮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每當今上一笑,情況必然不妙。
前幾日還有個郎中被貶去西北養馬了。
嗚呼哀哉,我兒要完!
“皇上,臣罪該萬死!”溫久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齊昱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跪吓了一跳,連忙虛扶一把:“溫愛卿方立大功,何罪之有,快快平身。”
溫久齡卻不起,伏在地上道:“罪臣隻念盟約締結之事,卻不知這劣子哪裡修來福分,忽遷來禦前侍奉皇上。劣子才疏學淺、言行有缺,若有觸怒聖意,皆乃罪臣管教不力、太過溺愛!罪臣自願請罰年俸、官降三級,求皇上恩準罪臣将這劣子帶回宗族,罪臣定嚴加管教,叫他再不敢犯!”
齊昱有些不明所以:“溫愛卿……”
朕……并沒有對你兒子做什麼。
怎麼說得跟朕會吃人似的?
雖則這溫彥之該記不該記的實錄統統亂記一通,站在堂上呆頭呆腦的看得人又着實惱人……
可朕乃一國之君,也犯不上和史官過不去。
齊昱低頭,見溫久齡閃着年邁的雙眼,神情懇切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又包着楚楚淚花,忽然想見,溫家世代忠臣,溫久齡更是為邦交之事奔波了大半輩子,是朝廷的股肱,不知每年幫朝廷拉來了多少朝貢。
這樣圓滑世故、哭窮賣慘比誰都在行的溫久齡,怎麼會有溫彥之這樣呆頭呆腦的兒子?
朕都替你歎。
此情此景,齊昱已确然無法将溫彥之的種種怪異之事說出口來,隻好咬咬牙,姑且寬慰道:“溫愛卿多慮了,溫舍人他……”
……該如何說他好?
目光落到溫彥之身上,隻見那呆子依舊肅穆地立在屏風邊上,定定地看着這邊,手上還捏着那隻軟碳筆。
……似乎從站起來之後一直都在記啊,好像沒他甚麼事似的。
眼前的一切,又叫齊昱忽地想起了早上延福殿裡的種種來。
一口血哽在了喉嚨口。
“……溫舍人,亦是個十、分、盡、職的史官。”他聽見自己這麼說。
聽了這句話,溫久齡的五髒六腑都安穩了,便迅速擦擦方才眼角擠出的淚花,從善如流地站了起來:“皇上如此厚贊劣子,臣實在不敢當。”
齊昱:“……”
這麼快就不是罪臣了。
逼着朕誇了你兒子一頓,你還不敢當?
齊昱在心中默默給諸國國君王子敬了杯酒,辛苦他們天天都要面對這樣的溫大人,就好似自己天天都要面對那樣的溫舍人。
某些東西,實在一脈相承。
此時才發現,父子之血脈,果真是件玄妙的事情。
“溫愛卿,”齊昱言歸正傳,“自年初以來,幹旱饑荒,到如今淮南水患頻發、人心渙亂,朕決意着譽王為首,再行大祀方澤,以告天下,撫慰民心。”
溫久齡道:“皇上聖明,臣即刻安排一幹事宜,選取時日。”
齊昱道:“賢王已然動身前往淮南,尚還需七八日方可抵達。一切赈災、籌措事宜,吏部、戶部已派人跟随前往調動,此中利害繁多,若他們還有任何需要,你亦須幫襯各部。”
言下之意,便是叮咛溫久齡要運用所長,從中調解,平衡各方利害關系。
溫久齡一一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