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死者,還是救活人?
從接到西北火漆文書時,溫彥之也在心底靜靜思忖。
皇上會怎麼做?他要那一口帝王血氣睚眦必報,還是要顧全大局四方安穩?
這是一道二選一的題,可齊昱竟然選了兩邊,他要叫殊狼國感知到,甚麼叫國存,不如國滅,或然今後會有一日,要叫殊狼國哭着求着我朝将它納入版圖。
溫彥之看着老爹喜滋滋地捧着那金絲盒子出了禦書房,又扭頭看了看坐在身邊的皇上。
此時好像忘記了妄視龍顔是個如何了得的罪過,他隻是突然發現,成為起居舍人那麼多日,最沒有好好端詳過的,竟是實錄的主角,是皇帝。
溫彥之眨了眨眼睛。
捧月擱中周窗四開,陰雨的氤氲透進殿中,齊昱一身月白繡金的龍袍上遊走着壓花暗紋,神容中的素淡和慣有的笑意,襯着簾外如絲細雨的淅瀝聲,整個人就像是浸泡在一方碧泉中。
他當然是與旁人不同的。帝王之術,十笑,九打,一殺,喜即怒,怒即喜,悲中有奮,奮中有悲,他都做到了。
皇帝,像一個琉璃琅翠的珠子,遠見隻如一枚玉球,光圓玉潤,細細打量卻可見其上有無數的切面,有無數的色彩,有無數的光線,照射出無數的姿态。
在任何人面前,他可以是任何人。愛民如子?喜怒無常?耍着一把天雲砂繪霞的折扇,卻能在小院裡吃下一碗蔥花素面?
在你眼裡,他是誰?
他根本不是一個一生都養在宮中的帝王,他的身上,帶着塞外百裡黃沙中的風,也有關中日頭下的雨。金白二色的領口下,他膚呈蜜色,像是被豔陽曬過的麥,并不白皙,亦非黝黑,與英偉的身形一齊顯出體格的健碩。濃黑長發由金冠束起,他英挺的眉宇下,沉視奏章和文書的杏眸之中,是專注與考量。
他不拘禮數,可百官無不敬畏他,他神容不怒,卻自有威嚴。提點中的笑意,時而帶着危險的殺機,他的眼中,藏了太多深意。
古來帝史如畫,多少英雄豪傑,溫彥之在内史府從未少見。而今時今日,此時此刻,他忽而才意識到,坐在他身旁的這個皇帝,竟然是個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人。
——愛民之心,如親;覆敵之心,如獸。
恍惚中,好似聽見頭頂上落下一聲輕笑。溫彥之回過神來,隻見自己的花箋上竟不知何時被自己無意識的手塗亂作一團。
齊昱還在那邊看奏章,支着腦袋沒擡頭,唇角笑意未散,似乎是被一道折子逗樂了,“還當張尚書這作孽性子,在朝也沒甚麼友人了,豈知還有不少替他求情——”說到這裡,他突然擡起頭,謹慎看向溫彥之,道:“溫舍人,這句就不必記了,這不是評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