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突然被唐卉砸出了記憶的漣漪,她大概從未設身處地地想過季甯當時有多難。
不過比她年長一歲罷了,也是懵懂無知的年齡。
她哭,他心驚肉跳、手忙腳亂、六神無主,最後隻能跌跌撞撞地飛速跑去樓下的小賣部。
易伍想,他當時是怎麼和售貨員張口的呢?
是不是紅着臉,攥着拳,啞着嗓,垂着眸?
“阿姨,我想買衛生巾,您這裡有什麼樣的,能不能一樣給我拿一盒,謝謝。給誰買的?給我妹妹。”
她不過包藏禍心地喊了他一聲哥哥,他便自覺自願地扛起了屬于她的十年。
手裡攥着裝滿衛生巾的塑料袋,他局促地側身抱她,給她擦眼淚。那眼淚卻越擦越多,多到令他膽戰心驚。
好不容易易伍不哭了,他又笨拙地把那一袋子衛生巾抖抖索索全部碼在了她面前。
坐在台階上,他對着衛生巾後面的說明書,仔仔細細地研究這東西到底該如何正确使用,心裡想的是,做女孩子可真難。
是的,易伍的初潮,居然是半大小子季甯忙前忙後照料的。
她換下的染血内褲,是季甯用手幫她搓幹淨的,甚至為這個專門買了内衣用的除漬皂;她腳涼,是他掀開套頭衫的下擺,把她的腳放自己肚子上,然後繼續寫作業;她腹痛,在床上哼哼唧唧地打滾,是他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跑去灌新的熱水袋。
他肩膀稚嫩,卻一個人同時撐起了父職、母職、兄職。
易伍一直想,難道真的是上天看她太可憐,所以才降了這麼一個人到她身邊,他不會真的是天使吧?
“姐姐,你怎麼發呆啦?” 唐卉在她面前揮了揮手。
易伍笑了笑:“姐姐剛在想,我曾經和你一樣,也特别讨厭月經。從六歲開始,我一直在區裡的遊泳隊訓練,日日夜夜從不間斷,就這樣一年年從區隊升到市隊,直到十二歲那年,省隊過來挑人。”
唐卉眨巴着眼看着她,期待她繼續講下去。
“我在市隊成績第一,刮風下雨從不缺勤,那我的夢想是朝國際大賽沖刺的。教練也對我寄予厚望,認為正常發揮的話,我入選省隊應該是闆上釘釘的事。”
“但是——就在遴選那天,我,來初潮了。”
易伍的眸光黯淡了下去:“因為出血,所以無法下水。更糟糕的是,省裡的教練知道我來了月經,認定我發育過早,影響未來成績,所以把我的名字永久劃去了。”
她的嘴角扯出一絲苦笑:“六年的時間,我流的汗比泳池的水還多,睜眼閉眼腦袋裡想的全是遊泳。可就因為這劃去的一筆,所有的努力全部化為泡影。”
易伍曾無數次感歎命運不公,甚至痛恨這具女性的身體。為什麼她如此柔弱易折不堪一擊,為什麼她和男性有天然的力量差距,為什麼她要一直忍受疼痛、異物、不适?
被胸衣束縛,被月經拖累,被男人觊觎,長大後還要經曆孕育和生養的痛苦。
為什麼她明明付出了比男性更多的努力,卻仍然得不到同等的認可?
凡是熟悉她的人,都說易伍是個奇葩的偏執狂。她愛鬥争,愛競賽,更愛赢。輸赢融進血液裡,刻在骨頭上,是怎麼都抹不掉的思想鋼印。
可這一切都源于谷佳慧一直在她耳邊循循善誘的話。
這個世界,閃光燈的光源終歸是有限的,獎懲規則永遠以結果為導向。人人隻看得見赢家的滿面春風,誰會去在意輸家的皚皚白骨?
對于女人更是如此,因為她們不但要背負自己,還要連帶着背負孩子的命運。
世界是個殘酷的競技場。失敗令人輕視,淚水換不來同情。她必須一刻不停地向上攀登,哪怕傷痕累累。
隻有站在光芒四射的領獎台上,她身上的那一點點微光,才有可能輻射到她可憐的母親。谷佳慧隻有借着自己女兒,才能從易國昌那裡分到一點點的關注,甚至都隻是關注而不是愛。
遴選那天,她準備充分信心滿滿,磨劍六年就為此刻。可殘酷的甚至都不是落敗,而是為了可笑的原因連比賽的資格都沒有——人在戰場,卻在最後一刻被收走了槍,下一秒還沒來得及反應,利刃便殘酷地貫穿心髒,刺得她鮮血淋漓。
她眼睜睜地看着好不容易抽空來看她比賽的父親憤然離席退場。她的母親沒有安慰近乎崩潰的她,而是跟在易國昌身後,低眉順目地一路小跑着追了出去。
他們倆,把她一個人留在冰冷的比賽現場,讓她聽着隊友沖鋒的哨聲,滿場的掌聲歡呼聲,結束時的鼎沸喧鬧聲,獨自坐在休息區的後台階梯上抱頭痛哭,啜飲失敗。
一起訓練的男同學們在候場時聊天,她耳朵太好全部聽了進去。
“她不一直女生組第一嗎,今天不比賽啊?” “她來月經了。” “啊?那......不是可以懷孕了?哈哈哈。”
她痛苦思索,自己到底是個人,還是個商品呢?如果是個人,為什麼沒有誰關心她的内心感受?如果是個商品,為什麼她還沒有被處理掉?
參賽證不知被誰扔到了地上,像微縮的自我,連同六年的努力和無人在意的自尊,被場内走過的人踩在腳下來來回回踐踏無數次。
也是那刻,她好像讀懂了西西弗斯。反複推石頭上山,到山頂巨石又滾回山下,如此永無止境循環往複,每次都以為希望近在咫尺,最後都是再度墜入懸崖。
最後一步,像個颠撲不破的魔咒。
然後,季甯來了。
“我恨月經!我最恨的就是月經!” 她歇斯底裡地痛哭,哭聲回蕩在會場空曠的樓梯間。
季甯靜靜陪了她許久,思前想後,最後張口對她說了一句話,她才慢慢止住了哭聲。
“那個哥哥對你說了什麼?” 唐卉好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