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忙的就是除夕夜,朱繡以“白吃白喝”為由,遣公殳也到前廳去端茶送水。杜汝舟見公殳來端菜,就提前端着那些菜站在廚房門口。
吳工瞥了眼往爐子裡添柴的杜汝舟:“你怎麼知道公殳大人要來了。”
“我鼻子靈,”杜汝舟揚起腦袋,吸了兩下鼻子,“聞得見。”
“我可沒見過哪個凡人有你這麼靈的鼻子。”吳工覺得杜汝舟在開玩笑,“火夠大了,别往裡面添柴了,你是想把廚房燒了嗎?”
杜汝舟添柴添得三心二意,她總是探出頭去看紅樓裡溢出來的光景:“吳叔,這兩日都不見仙君。”
“過年的時候神官忙着賜福,”說話的是别的廚子,“喜歡人界習俗的妖精才會趕着趟聚在一起湊個熱鬧。”
“紅樓興辦年俗也是因為媽媽。”吳工抖着手腕翻炒,背後的兩三隻手臂在上方添香料,其中一隻手提起鍋中肉絲,往吳工嘴裡送,吳工嘗了嘗鹹淡,一邊品味一邊說,“媽媽在人間生活了很久,喜歡熱鬧,就把這些習俗搬到了樓裡。喜歡人界的妖精聽聞了這個消息,也會就着時間呼朋喚友,到樓裡來一起守歲。”
說話間,吳工又炒了三個菜了。
就聽門外什麼東西撕破天際,發出“嘭”地一聲。
杜汝舟倏地奓毛,動作極快,抽過案闆上的菜刀,跨步門前,橫刀架起防備。等她站到門口,天際黯淡下去,不一會兒又有什麼在空中炸開,照亮了天空。
其他廚子都被杜汝舟的動作吓了一跳,就聽吳工在後面徐徐解釋:“汝舟啊,那是煙花!”
“汝舟,你不認識煙花?”
見大家都不做防備,杜汝舟才緩緩放下手中菜刀:“什麼煙花?”
聞言,廚房間的妖精皆是哈哈大笑。
“過年都要放煙花的,熱鬧喜慶!”
“煙花很漂亮的!”
“你說得我也想去看看了。”
“走吧,出去看看!”
說着,廚房幾個人把手裡的菜收了尾,化形竄上房梁,往高處去。
後邊的吳工也緊趕慢趕,見杜汝舟還持刀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外面的天空,他問:“你不去看?”
“去!”杜汝舟随手把菜刀丢到了菜籃子裡,伸腿抱着柱子,八爪魚似的就要往上爬。
吳工:“……”
最後,是吳工用真身拖着杜汝舟上的房頂。
此時房頂已經聚集了很多妖精了,巧鐘也站在裡邊,見到杜汝舟就說:“汝舟姑娘,新年快樂!”
大家相互恭喜,杜汝舟也學着他們,與周邊的妖精道喜。
眼看山下的村鎮又飛出幾簇亮光,煙花嘭地炸開,把山野照得蹭亮。杜汝舟不是沒見過煙花,隻是過往的日子裡,她的煙花沒這般美好。她在吵鬧中擠開人流,在兵荒馬亂中逃竄,就算在俗山也多是被囚在籠中,透過籠子上的黑布,感受着外界盈盈光亮。
空氣中飄來熟悉的味道,杜汝舟剛要回頭,就感受到頭頂的溫熱。
公殳揉了揉杜汝舟的腦袋:“汝舟,新年快樂!”
杜汝舟心跳忽地快起來,她沒看向公殳,而是看着山下的煙火,學着别人的說辭道:“同樂!”
等忙到天蒙蒙亮,廚房裡的鍋碗瓢盆聲才漸漸停下來。
一晚上沒偷吃的杜汝舟看着吃的就兩眼發直。吳工見狀不免笑出聲,随後提早收工,帶了幾個小菜,托着杜汝舟上了房頂。
見吳工往拇指大小的酒杯裡倒酒,杜汝舟被那四溢的酒香吸引,心生向往,也想嘗一嘗,可她伸出去的手卻被吳工打掉了:“小孩子,喝什麼酒?”
“哦,”杜汝舟敗興收手,自己拿筷夾菜。瞥見吳工衣服不合身,遮住了腳底,想到了剛才吳工的真身,一時興起問道:“蜈蚣穿鞋嗎?”
“當然!”吳工拉起褲腳,露出一雙棉布鞋。
“一雙夠嗎?”天空飄來的碎雪,落到杜汝舟臉頰上,凍得她一激靈,“蜈蚣百足,冬天很冷吧!”
“我以前遇到一隻蜈蚣精,”吳工喝得急,掃除了一夜的疲憊眼下興緻高昂,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她最愛跟我炫耀她收藏的幾千隻鞋了!那都是她撿回來的,還有一些是從墓穴裡帶出來的,可漂亮了!”
“我看大家過年都愛送禮,我送你一隻鞋吧!”杜汝舟說着,就脫下自己一隻鞋,“這樣以後你也可以跟朋友炫耀你的鞋了!”
不知為何,吳工覺得好笑,也沒忍住就哈哈大笑起來。開心之餘,又多喝了幾杯,沒太注意就醉了。但吳工沒想到,不等他從酒裡醒來就聽到了噩耗。
鎮上巡邏的妖精也喝了兩杯,天亮了也就睡着了,再睜眼聽見村中抱怨聲沸騰,說有賊晚上挨家挨戶把大家的鞋給偷了。轉眼間,那幾百雙鞋子堆在廚房門口,杜汝舟上山下山幾十趟,腿都跑軟了,堪堪睡在鞋子堆中。
消息傳到紅樓,朱繡沒說什麼,把事情交給了元吉,自己轉身睡覺去了。
杜汝舟和吳工被巧鐘叫醒,帶到前廳。問話的元吉是一隻虎妖,它拳頭一揮,甩出許多毛來,愠怒道:“你知不知道這是偷!”
吳工腿軟,一下子滑跪下去。杜汝舟見狀,以為要跪也跪下去。
“跪什麼跪,大過年的!”元吉老虎的身軀有兩三個人那麼高,聞到吳工身上的酒氣,猜想這事兒是他們酒後發瘋。
“元吉大人,”吳工笑不出來,抓了抓大腿,看了眼杜汝舟,對虎妖說,“我腿軟。”
“你呢?幹嘛偷他們的鞋子?”元吉走到杜汝舟跟前,鼻子呼出熱氣。
杜汝舟很久沒感受到如此憤怒的情緒,她被那情緒沖得頭腦發脹,還沒開口,肘臂一熱,吳工将她護在了身後。
“元吉大人,她都是因為我。”吳工喝醉了卻沒斷片,醉後幾句玩笑話曆曆在目。
他醉後的玩笑海了去了,但這是第一次被誰捧在手裡,真切熱乎。激動欣喜之餘,吳工還沒從這幾百隻鞋中緩過勁兒來,有些語無倫次:“蜈蚣百足,她聽我感歎别的蜈蚣有鞋穿,特意去替我尋來的。”
越來越多妖精尋聲而來,醉酒的也被這動靜吵醒了。
而大家知道了來龍去脈,沒有表現出嫌惡,也沒有出言責怪,更沒有滿腹怨言。杜汝舟看着大家奇怪的變化,心裡五味雜陳。
這時,那百來雙鞋子已經挪到了大廳。
元吉走到鞋子堆前,用爪子勾起一雙鞋嗅了嗅:“你們幾個,循着味兒把鞋子還回去。巧鐘,你帶人前去消除他們的這段記憶……”
聽了安排,衆妖拿着鞋子挨個配對,再挨家挨戶把那些鞋子送回去。
鞋子多,樓裡做客的妖精也過來幫忙,讓紅樓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
見沒有責罰,吳工起身要加入到還鞋子的隊伍中,但杜汝舟還跪着,說着“沒事了”就去拉她。可是拉了兩下,杜汝舟跪着卻怎麼也不願起來。
“大人!”吳工見公殳信步而來,擡手揖禮,他還想說什麼,見公殳搖頭,便先離開了。
那鴉青色的長袍上,蝴蝶暗紋随步子翻飛,最終停在了杜汝舟的跟前。
杜汝舟早就嗅到了公殳的味道,她隻要擡頭就一定能夠在衆妖中看見她,可是她一直低着頭。在吳工解釋清楚前,她感受到了周圍的憤慨,不知道為什麼,她很害怕公殳會像以前那些追她打她的人一樣,她害怕從公殳的臉上,看見像元吉那般的嗔怒。
公殳蹲下身:“汝舟。”
對面的氣息撲在她的身上,杜汝舟卻不敢動彈。
“走吧,一起去還鞋子。”
一雙細長的手,骨節分明,不僅是指甲,連上面的掌紋都是好看的。杜汝舟沒有感受到怒氣,驚訝之餘心頭墜墜的石頭才放下。她頓了頓才伸手握住,擡眸看向公殳,那雙含笑的眸子還是那般春風化雪,溫潤如水。
一起身,杜汝舟指尖幹燥溫潤的手滑落出去。
幾個妖精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着什麼,把公殳給擠走了。
“元吉大人把我們汝舟吓壞了吧!”
“汝舟,沒事了,大家沒有怪你的意思!”
“這事是汝舟不對,但那元吉大人還當真拿着一副要審的瘆人模樣。”
“好了,大過年的也沒罰汝舟什麼。”
“汝舟不要擔心,這些鞋子我們半刻就能送回去的。”
元吉就在不遠處,它走過的地方飄落一地的毛,聽有人當面議論他,他也不氣。
想起之前偷吃挨打的場景,杜汝舟心裡很不是滋味,再擡眼見大家眉眼含笑,給她安慰,要她寬心,她的心更是擰成一團。
“這個年真是,”元吉走到公殳身邊,丢來幾雙鞋子,“味道十足。”
公殳笑了笑,也沒說什麼,耳邊回響着朱繡的那句“這才是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