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卡塔帕也曾期待過慶祝節日的,在她還沒有完全看懂這個世界之前。
彩色的裝飾,豐盛的晚餐,精美的禮物,悅耳的祝福。
無一不在向她證明,這一天與其餘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樣。
但是随時年紀的增長,日複一日的儀式感漸漸暴露出它原有的模樣。
陳舊的裝飾,無味的晚餐,敷衍的禮物,随口的祝福。
無一不在向她坦白,這一天與其餘的任何一天,都一樣。
所以她開始清醒。
清醒地意識到。
節日本身并無意義。
是人的存在。
于無形中賦予了它們意義。
隻不過卡塔帕身邊鮮少會有這樣的推動者。
正如她習慣了獨自一人站在福利院走廊的轉角窺探窗棂以外的喧嚣,充滿了西方魔幻色彩的各式狂歡與她那顆古老的東方靈府之間也始終豎着一堵高牆。
她不抗拒融入。
卻無奈于眼前總是籠罩着一層迷霧。
令她看不清對岸風景的真面目。
…………
“有點糟糕。”
從醫護室門框正中央懸挂的金色鈴铛上移開目光,卡塔帕木讷地看向說話者:“……什麼?”
救護車聞聲擡高眸部零件,眉甲更加緊縮,将手中的數據闆展示給她看:“你的檢測報告。”
醫官大人面色凝重地道:“身體矽化的速度比我預想的要快,不過才三個地球月的時間,就已經達到了百分之四十二點五。”
卡塔帕眨眨眼,忽然想起之前聽到過的一段話,便沒來由地冒出一句:“您不是說您不喜歡百分制的原始數字排列嗎?”
“……”
某機的面甲頓時出現了裂痕。
救護車故作嚴肅地說:“我沒跟你開玩笑。”
像是終于将渙散的靈魂塞進軀體裡,小姑娘聽了面容一僵,後知後覺地感到不妥,連忙抿着唇微低下頭:“……抱歉。”
看似輕飄飄的語調,結果落在救護車的音頻接收器裡,卻沉悶得像挨了兩記重拳。
他察覺到了。
卡塔帕把她的保護圈往身後拉了拉。
雖然移動的距離不算多,但足以讓本就站在圈子邊緣他落在外面。
于是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努力控制着面甲上不要流露出紮根在火種深處的醫者習慣,放緩了語氣。
“救死扶傷固然我的職責,但你,卡塔帕,你才是你生命的第一責任人。”
救護車循循善誘地對她說。
“出于優化治療方案的目的,我現在需要你盡可能詳細地告訴我,最近你的身體有沒有出現過什麼異樣?”
“……”
深知“拎得清”幾字重要性的卡塔帕暫時壓制住心頭的不适,緩緩擡眸迎向問話者,想了一會兒後回道:“……有。”
故而黃綠色塗裝的汽車人趕緊點開記錄操作台,一邊做好輸入準備,一邊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卡塔帕稍微組織了下語言,一字一句道:“間歇性頭疼,這你知道的……其次是眼睛,有時候會突然變得很模糊,甚至短暫性失明,不過很快又會恢複正常。”
說到這裡,她小心翼翼地瞄了眼對方的動作,發現并無變化後,便繼續道。
“耳鳴偶爾也會遇到,每次大概持續個二三十秒,結束後耳骨會劇烈地抽痛,還有小腿那裡,隻要多走一點路就會酸痛很久,怎麼按摩都不管——”
“是不是跟你幼生體時期骨骼生長的痛楚類似?”
救護車猝不及防插進話來,卡塔帕猛然一怔,如實道:“是的。”
于是對方又在數據闆上飛快地寫下一串文字,末了才問:“其他的還有嗎?”
“嗯……”小姑娘撓撓額角,盡全力去思索,“還有一點,就是最近反應會比較遲鈍,就感覺自己好像變笨了,明明是很簡單的數學題,卻總是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才能夠解出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太冷的緣故,我整個人都懶洋洋的,沒什麼精神,就隻想睡覺……”她癟了癟嘴,不太情願地做出補充,“……差不多就是這些了。”
察覺到對方終止陳述後試探性地投來了一些視線,并且在視線中傳達出了名為苦惱的情緒,醫官大人立馬快速完成最後一個字母敲擊,放下數據闆回望過去。
“你說得很好。”
他率先對小丫頭的表現予以了肯定,随之适時作出闡述。
“盡管你眼下的狀況一點都不容樂觀。”
“……”
博派首席醫官翻閱着過往的資料,進一步講解道:“由于主要構成元素的更疊,你身上的每一個零件……sorry,我的意思是,每一個器官,乃至于每一個組織、每一個細胞,都将發生颠覆性的變化。直白點說就是,如果沒有外界幹涉,在不久的将來,你會徹底告别碳基構造,重新作為一名矽基生物存活下去。”
“!!!”
仿佛被一道從天而降的閃電擊中,卡塔帕的腦子裡湧現出一個畫面,而畫面裡充斥着一個詞。
“蛻變。”
她失神道。
救護車點點頭,對此不置可否:“可以這麼形容。”
“而且正因如此,你那些正常的身體機能才會出現故障,用計算機作為樣本來打個比方的話,你可以理解為——你的身體正在重新安裝系統,為了使原先的軟件能夠适配這個新系統,就必須得将那些參數不合的軟件進行升級,而在其升級的過程中,先卸載再下載什麼的,便是很常規的操作了。”
也就是說,失明,失聰,失去行動能力,甚至失去自我意識。
這些都是身體變異所無法避免的必經流程,并且痛苦程度不亞于将血肉骨三者打碎了重新粘合。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極度殘酷的過程,在一群道德情操高尚的人眼中,卻被稱之為涅槃重生。
所以卡塔帕才會下意識想起毛蟲破繭成蝶的畫面。
或許這真的是一副很美好的願景。
但實際上在她看來,毛蟲和蝴蝶,它們之間除了那不可視的靈魂尚存未滅之外,其餘任何方方面面,都再也找不出一絲絲從前的影子。
那既然如此,人們又怎麼能夠确定它就是它呢?
換言之。
等到矽化完成之後,我又怎麼能夠确定,我就是我呢?
…………
越往深處思考卻忍不住想打冷顫,小姑娘極力忽視那些直線飙升的腎上腺素,平複了下心情後說:“能不能先拜托您,幫我保守住這個秘密。”
救護車一愣,忙道:“我不是說要放棄——”
“我知道您不會放棄,”卡塔帕難得鼓起勇氣打斷别人未說完的話,“但如果數據上報,就代表着人盡皆知。”
她的語氣軟下來,每字每句都透露着哀求。
“至少等到節日結束……”
“……”
“……好嗎?”
*
從醫護室出來,卡塔帕站在太陽底下發呆。
溫暖的日光總算是驅散了一些纏繞在身上的寒意,讓她微涼的指尖恢複了少許熱度。
她掏出口袋裡的手機,點亮,發現消息欄推送的内容龐大繁雜。
于是她挑挑揀揀,從大量浪費生命的垃圾信息中翻到了唯二值得關注的東西。
其一,是有熱心網友回複了她發在網上的解題求助,對方不僅把每個演算步驟都展示得淋漓盡緻,而且還額外為她提供了另外兩種更為簡單快捷的解法。
卡塔帕喜出望外,甚是仔細地研究着上面的每一個數字,越往後看,便越覺得醍醐灌頂。
特别是最後,解題者在終極答案的正下方,用潦草飄逸的文字寫道——“其實這個題目并沒有那麼困難,是你把它想得太過複雜,所以才會被那些迷惑性的描述蒙住了雙眼。”
…………
明明是說者針對習題本身發出的一句無意感慨,卻令聽者在瞬間就回想起近日煩惱的有心事項。
她不自覺地将她與橫炮的“矛盾”拿出來進行類比。
以一種單純的數學思維,點對點地加以分析。
末了她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隻有快刀才能斬亂麻?
又是不是真的隻有從這段關系的怪圈裡跳出來,她才能找到挽回對方的方法?
…………
暫時得不到答案的她選擇退出提問界面,轉而點進了另一條未讀消息。
這是一則近期在交流平台上風靡熱議的話題讨論,主題也很簡單,就是“說出你的新年願望”,非常符合這兩日濃厚的節日氛圍。
卡塔帕前兩天還對此不感興趣的,總認為願望這種東西,說出來就不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