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卡塔帕當然是沒能和他們一同前往。
不僅僅是因為醫官大人覺得此行舟車勞頓,以小姑娘近期的身體狀況實在是難以應付。
更重要的在于他們沒辦法提前預估戰況險情,萬一遇上什麼突發事件,卡塔帕一介半變異人類,又手無縛雞之力的,很容易會陷入生命危險。
所以幾經考慮之下,橫炮并沒有采納這個不靠譜的意見。
盡管他也不願意與小姑娘分開那麼久,甚至之前還信誓旦旦地說過要帶人家一起去外面看看,但等真正到了這種時候,他第一個要考慮的,還是對方的安全問題。
好在卡塔帕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主,在看出橫炮面上的躊躇之後,便很懂事地先開了口:“沒關系,才一個月嘛,也不是很久啦。”
小姑娘笑了笑,反過來叮囑道:“倒是你,以及你們所有人,千萬要小心。”
“這點你就放心吧,我可是帶上了中國結。”橫炮攤開手掌,将小小的紅色吉祥物展示給她看。
“中國結固然是一種美好的祝願,但也僅僅隻是祝願,”卡塔帕跟着把手搭在橫炮的指尖,随後輕輕一推,将對方攤開的手掌重新合攏,鄭重道:“我要的,是事在人為,是你無論到了何時,都要記得保全自己……”
她頓了頓,試探道:“……你明白嗎?”
橫炮眸中熒光微閃,一字一句道。
“我明白。”
然後整支隊伍就在三天後的一個傍晚出發了。
由于這次任務繁重,博派幾乎是派出了四分之三的汽車人,而人類這邊也是,除了少數的文職人員以及部門内勤,所有的精兵小隊,乃至數百名後備成員,都被集結了帶上飛機,一并前往。
當晚卡塔帕站在眺望台上,遠遠注視着那些滿載戰士的飛機發動引擎,沿着跑道滑行,收輪起飛,乘風而上,在夕陽中漸行漸遠,最後變成一個個小點,徹底消失在天際。
都說觸景生情,情生于景。
卡塔帕從未覺得黃昏有這般令人難受,亦未發現自己原是這般多愁善感之人。
不過是一次短暫的别離,卻硬生生叫她生出一種此生訣别的錯覺。
仿佛這就是人們口中不被在意的最後一次見面。
而下一回重逢。
隻能等待來生。
…………
當然,更出乎意料的是,這種低落惆怅的情緒居然持續了好久。
久到卡塔帕已經習慣性在學習、生活的間隙拿起手機,查看消息。
如果有那人傳回來的簡訊,就迅速回複,如果沒有,那就放下,繼續做手中未完成的事,或者單純望着窗外,望着天花闆,甚至望着花壇邊路過的一群螞蟻發呆。
到了第九天下午。
狂風四起,一場春雨如期而至。
卡塔帕特意搬了個小凳子坐在基地門口,在那條由雨水親手畫下的難以逾越的分界線内,閉着眼睛盡情地感受風中三月的氣息。
泥土。
以及青草。
她在随身攜帶的筆記本上寫下這些關鍵詞,而後用筆尖戳了戳末尾空白處,陷入沉思。
…………
距離她的十八歲生日已經越來越近。
可她卻對自己準備用來表白的情詩毫無頭緒。
尤記得當初在廢棄工廠裡初遇時,她還曾暗自揚言要為對方寫一首詩,連必備詞彙都想好了,但結果時至今日,她都未曾能踐行這個承諾。
碰巧下一個flag連帶着拔地而起,卡塔帕前後掂量了兩下,決定不如幹脆直接合二為一,一次性将兩件心願都了結了。
但問題就在于,所謂的直抒胸臆其實并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容易。
分明心裡有着千言萬語要與人傾訴,可真到了筆尖,卻是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
想到這裡,卡塔帕歎了口氣,很是挫敗。
隻不過挫敗歸挫敗,她更沒想到,自己随口發洩的情緒,竟會得到旁人的回應。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那人猝不及防問她,聲音并不耳熟,愣是吓得小姑娘立馬回頭尋望。
隻見藍黑相間,一身武士裝扮的汽車人戰士正站在她身後,目光幹淨而誠懇。
“呃……”
卡塔帕愣了一下,半晌才道:“……沒有。”
“無意冒犯,隻是橫炮臨出發前曾囑托我要對你多加關照,這才前來詢問,”漂移在女孩警惕的眼神中率先表明來意,光學鏡上下打量了兩下,最後視線定格在她懷抱在胸前的筆記本上,“聽他們說,你會寫詩?”
“?!”
跳躍性極大的對話再度讓卡塔帕驚詫不已,她微微搖了搖頭,有些尴尬地糾正措辭:“算不上會……隻是比較感興趣罷了。”
結果漂移卻絲毫不在意她這份刻在骨子裡的謙虛,而是道:“那真巧,我也對它們非常感興趣!”
于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兩位詩歌愛好者找到了共鳴,一邊伴着叮鈴作響的雨聲,一邊就詩書文意展開了一場熱烈的讨論。
卡塔帕很是震驚。
原來有那麼一天,以高素質高文明慣稱的外星友人居然也會對他們的地球文明,對她故鄉的精神瑰寶如此感興趣。
或許用感興趣三個字來形容還輕了些,通過與對方長達兩小時的探讨,她發現這位賽星人在這方面還真的挺有研究的,有些見解,乃至點評,都說得很貼切很有道理,實在是令人刮目相看。
“古人說,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從前我不懂這句話的分量,但如今,我算是切身的體會到了。”
在結束這場酣暢淋漓的暢談後,卡塔帕不禁發出以上的感慨。
确實,自打她從家鄉背負行囊漂洋過海的來到這裡,她的文字就成為了異類。
就算有幸得到一些,像是米勒太太這樣的文藝家的賞識,那也僅僅隻是停留在欣賞的表面。
古老而深遠的象形文字對于他們來說實在是有些難度,就算這其中借助了各種翻譯技術,也難以将作者想要表達的真正含義完整且毫無偏差地展現在他們面前。
所以卡塔帕才會那麼驚訝漂移的鑒賞能力。
進而後知後覺地領悟到,大概這就是賽博坦人之所以比人類更為先進的根源所在吧。
…………
“此言差矣。”
漂移學着她的語調說話。
“咱們現在認識,也還不晚。并且在今後的日子裡,但凡你遇到詩歌上的煩惱,都可以來與我探讨。”
武士真誠地發出邀請,以至于卡塔帕神思稍頓。
她抿了抿唇,猶豫了一會兒後,試着道:“實不相瞞……我現在的确有個比較迫切的煩惱。”
一邊說,還一邊窺探對方面上的表情。
而察覺到女孩顧及之所在,漂移點點頭,對此表示了肯定:“Go on。”
于是卡塔帕慢慢放下心裡的包袱,選擇開門見山:“我想寫一首詩,一首……我準備了很久的詩,素材非常多,情感也能夠到位,但就是……寫不出來。”
說到“寫不出來”這幾個字的時候,卡塔帕整個人就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充滿了無力感。
“我甚至還嘗試了很多種書寫技巧,但開頭部分都達不到我想要的效果,所以……能麻煩您給我些建議嗎?”
說完,她翹首以盼地看向側耳傾聽的同好,期待着對方即将說出的佳言良策。
漂移也的确沒有讓她失望,稍稍思考了一陣後,便用手指點了點下颚甲,開口道:“也許你應該回歸本質。”
在女孩不甚理解的目光裡,他進一步解釋道:“也就是說,你要回歸到寫這首詩的初衷,從核心出發,再慢慢向外拓展。”
“既然開頭寫不出來,那你不妨試着先寫寫結尾,寫寫浮現在你腦子裡的第一句話。畢竟執果導因,溯及既往,也不失為一種有效的寫作方法。”
“!!!”
困擾了其多日的難題終于在漂移三言兩語的肺腑箴言中得以解答,小姑娘可謂是醍醐灌頂,眼睛頓時就亮了許多。
“我想我懂了!”
她抓起筆,再度翻開筆記本,右手躍躍欲試。
“我知道該怎麼寫了!”
漂移對上她喜悅的雙眸,欣慰道:“聰明的孩子,一點就通。”
“謝謝您。”
卡塔帕由衷地道了謝,随即在下一秒又想起件事,恰好也在眼前之人所能支招的範疇之内,故而她僅隻躊躇了一小下,就連着說了出來。
“還有個問題……雖然不屬于詩歌,但我還是想聽聽您的建議。”
“但說無妨。”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想在一個特定的時間裡,跟特定的一個人,說一些特定的話,而且這些話都是提前以書面的形式準備好的,那您覺得,我要以什麼樣的一種形式去表達,才比較妥當呢?”
“你難道不打算親口對他說嗎?”漂移說道,語氣中并沒體現出他作為被提問者應當具有的困惑。
就好像他已經知道了這個問題所暗指的背後真相。
故而卡塔帕愣了愣,便如實道:“……我怕打擾到他。”
漂移聽後蹙了蹙眉,沉默了下來。
最後,在小姑娘逐漸焦灼的期盼下,他開口了。
“那要不試試定時發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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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人找到了,在花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