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人都知道程正德說這話是一點沒良心。
他老漢是手藝人,簸籮背篼圍席場場都要趕場賣,果園裡那邊紅橘,每年都要賣上千塊,哪裡一分錢不掙?怕是比好些年輕兩口子一年到頭掙得還多。
小隊長也左右為難,村裡事情都是勸和為主,“大叔,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斷絕關系說的太武斷了些,這樣,反正你們也兩個廚房,今後各吃各的就當分家了行不?”
“他要斷那就斷?”程正德食指在空氣中亂點一通,不領小隊長的情,“小隊長你勸莫?我看就該斷,等他死了沒人收屍就知道鍋兒是鐵打的。不過想分房子沒門!”
但是老人這次異常果斷,他一個人默默走進睡覺的房間,在床闆下面枯草堆裡摸索一陣,摸出來一個鋁飯盒子,裡面是一疊票據和一張記錄單,兩本存折。
小隊長接過來翻看,發現都是材料采購清單或者賬款記錄,存折上是老人名字,一本已經記錄滿了,一本已經記錄了一半,前前後後金額合計也有一萬多。
這個年代修房子還不像後世動辄幾十萬,這年頭一兩萬就能修一棟像樣的三層小樓,如果地基是自己請工人去荒山開石條,成本還會更低。
程正德看到這些憑證,臉色異常難看,老東西當真留了一手,他臉皮子火辣辣的,像被人在地上摩擦了幾遍。胸口處像貓爪,怒火升騰,目光無意思落到棺材上,他雙手扶在棺材闆上,恨不得掀了它。
都是裡面的這個老東西,要是不死,就沒有這場鬧劇。
也不會被一個屁大點的怪物踹得裡子面子都沒有了。
眼看老人堅持,小隊長隻好當了見證人,村裡很多人都主動當見證人。一面是看戲,一面期待看這種主動斷了後路的老年人,晚年生活如何凄涼。
程正德拿着摁了手印的斷親書,哼了一聲,甩在老人懷裡,“你要斷,你自己保管;既然斷了,眼下這攤子事也不歸我管了,你自己看着辦!”扭過頭看到自家黑婦,“還不過來扶我上樓,你拄在那裡幹嘛,親都斷了還要上杆子當人兒媳婦?”
這話說的。
何阿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隻好上前扶人上樓去了。
堂屋裡的人面面相觑,這老小子真把他*媽撂這不管啦?
這裡的人數程野震撼最大,她完全想不到事情發展會是這個結局。
斷親?上輩子從來沒有聽到說老人心頭存了這個念頭,直到他赴後塵也喝農藥死了都沒有發生過這事。
程野其實想不明白,這個老人最後是以何種心情走上老伴的後路。
印象中這個人一直很平靜,從沒有看他發過火。程野上輩子小時候不懂事,去他家果園偷摘過橘子,他知道了不僅不說,還親自用提籃摘了一籃子成熟的橘子到程家,淡淡說,“果子還沒有成熟,成熟了再來摘。”
不管如何,程野還是為這個老人高興。
“祖祖,你往後日子會越來越好的,要是他再動手,你隻管來找我,我力氣大我人小,我幫你。”力氣大,可以幫忙打回去;人小,要是程正德反過來要打她,還得吃法律官司。
晚上程鐵木回來聽說這事,沉默半天:“别人家的事少管。”
“阿爺,芳祖祖和程阿祖其實自己能養活自己,完全不用靠兒子。為什麼非要兒子養老呢?他兒子自己沒有本事,能養什麼老?人走了擡出去埋了就是養老嗎?”
“你個小孩子懂什麼懂,兒子才是傳承,死後墳前有人祭奠,沒人祭奠都成了孤魂野鬼。”
程鐵木想到村裡的老夥計,因為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所以準備和老伴去住幸福院(養老院)。這段時間都在看幸福院,聽說已經交了申請,村裡的房子土地也不要了,要轉給别人。
土地多麼重要的東西啊,要不是沒有兒子,他們指定不會走這步路。房子土地都轉了,根就沒了。
程鐵木一面為老夥計歎息,一面又在想怎麼将他家的土地轉過來。他都問過了,所有的田産房産,隻要6000塊錢。
程野接觸過很多獨身子女同學,對于程鐵木古闆的思想無可奈何,改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反正時間還長,以後慢慢來。這輩子她打算留在村子裡給老兩口養老,讓他們知道,養女兒養孫女都是一樣的。
程野的旋風腿威名到底傳了出去。
第二天吃宴席的時候,程野明顯感覺到附近很多眼神落在她身上。等她看過去的時候,那些人又若無其事的轉過去,假裝和身邊的人說話。
程正德說到做到,當真沒管芳祖祖上山的事。
大隊上有專門擡棺材的人,程正德不管,老人自個兒也忙前忙後,小隊長和老一輩的老人幫忙安排好人,照樣把人順順當當擡山上埋了。老人孫子從溫州趕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上山。
女兒女婿也來送了一程。
不過她女兒有點埋怨自家老漢獨斷專行,媽已經喝農藥走了,他硬氣什麼,睜隻眼閉隻眼過就是了,誰家不是這樣過的,怎麼就非要斷親呢。
斷親了以後大小事不得找她這個外嫁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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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如燈滅,芳祖祖一家也成了附近幾個村子的熱門話題,連帶着程野也出名了。
不過日子照樣過,撿的菌子也要曬,程野還指望它換錢掙家用,冬天就要到了,鳳凰嶺雖然說是亞熱帶季風氣候,在中國地圖上屬于南方地區,但冬天依舊寒風刺骨。
程野看到家裡的棉被棉芯都是陳年老棉被,裡面的棉花硬成一坨,墊子下面是新下的稻草,面上薄薄一層毯子。毯子也老舊得很,睡着一點不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