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高一開學軍訓後的第一個正式上課日,方默掐着點兒狂奔到教室門口時,預備鈴的餘音仿佛還在走廊裡嗡嗡震顫。她一把推開虛掩的門,幾乎是把自己“甩”進了教室——
教室裡原本沸反盈天的喧鬧聲,被她這突兀的闖入“咔嚓”一聲剪斷!嬉笑聲、打鬧聲、追逐聲戛然而止,幾十道目光“唰”地一下,激光般聚焦在門口這個差點刹不住車的闖入者身上。空氣凝滞了一瞬,像是有人猛按了遙控器的靜音鍵。大部分同學以為是班主任駕到,連後排兩個正扭打在一起的男生都瞬間石化,保持着狼狽不堪的姿勢僵在原地。
瞬間成為目光焦點的方默,感覺自己像踩進了聚光燈下的陷阱。她臉頰“騰”地燒了起來,窘迫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雙手立刻下意識地交疊在胸前,慌亂地小幅度合十搖晃着,動作帶着點笨拙的滑稽感,眼神躲閃着掃視全班,聲音像被擠扁的氣球,又軟又急:“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驚擾大家了!是我是我!不是老師……那什麼……你們繼續!繼續!當我不存在就行!真的!” 說到最後幾個字,語速快得幾乎要飛起來,帶着濃重的讨好和懇求意味,生怕被這突然的冷場凍住。
教室裡凝固的空氣被她這連珠炮似的道歉和保證刺破,像被捅了個洞的氣球,瞬間“噗嗤”一聲漏了氣兒。石化解除的同學們頓時哄堂大笑,有人故意拖長了調子應和:“知——道——啦——” 方默趕緊趁機低着頭,臊着臉,像個靈巧的小耗子似的,“咻”地一下貼着牆根兒溜向自己空蕩蕩的座位,恨不得把存在感壓縮到極緻。
方默的座位在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那個角落。那位置視野開闊,遠離講台風暴中心,是她自己選的。
開學排座位時,班主任就提過一句:“咱們班有個同學還沒來報到,在人來之前,得有個同學暫時單坐。” 話音未落,底下已經響起一片細微的騷動和低語。畢竟剛開學,誰都想盡快找個伴兒,誰願意孤零零一個人?
就在大家眼神躲閃、互相推诿的微妙氣氛裡,方默幾乎是立刻舉起了手,聲音清脆,帶着點滿不在乎的爽快勁兒:“老師,我坐那兒吧!我一個人就行,沒問題的!” 她甚至沒等老師點名确認,就自顧自地補充道,“反正我個子也不矮,坐後面看得清。”
她臉上挂着輕松的笑容,仿佛主動選擇“單坐”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既沒有委屈,也沒有勉強。那姿态,倒像是她主動選擇了一個清淨的“孤島”,樂得自在。其他同學暗自松了口氣,投向她的目光裡混雜着幾分驚訝和不易察覺的感激——畢竟,誰也不想當那個被剩下的“孤家寡人”。
于是,方默就抱着書包,腳步輕快地走向了那個靠窗的、暫時隻屬于她一個人的角落。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灑進來,在她空蕩蕩的桌椅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她拉開椅子坐下,把書包塞進桌肚,動作利落。環顧四周,前排三三兩兩的同學已經開始熱絡地交談,而她這裡,安靜得像另一個世界。
她并不覺得孤單,反而有種提前占據“高地”的隐秘得意。一個人坐怎麼了?自由自在,想幹嘛幹嘛,不用費心找話題,也不用擔心同桌合不合拍。挺好。
隻是,她偶爾瞥向旁邊那個空着的、落了些微塵的座位時,心裡會掠過一絲模糊的好奇:那個還沒露面的同學……會是誰呢?希望是個好相處的家夥吧。她漫不經心地想着,随手翻開了一本嶄新的課本。
上課鈴聲尖銳地撕破了課間最後一點喧鬧,班主任的身影準時出現在門口。緊跟在她身後走進來的,還有一個陌生的身影。
方默原本漫不經心的目光,在瞥見那個走進來的身影時,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啪”地一下牢牢吸住,驟然定格!
是一個女生,一個……漂亮得讓人幾乎忘記呼吸的女生。
高挑,清瘦,但并不顯得單薄脆弱,反而有種玉竹般的韌勁。班主任簡單的幾句介紹,方默一個字都沒聽清,她全部的感官仿佛都被抽離,隻剩下那驚心動魄的視覺沖擊:一張臉,堪稱造物主精雕細琢的傑作。五官的比例精準到近乎苛刻,眉眼清冷如遠山蘊藏的初雪,鼻梁挺直,唇線明晰而淡薄,皮膚在教室略顯陳舊的光線下依舊白得晃眼,像是上好的冷玉。那份美不是張揚明豔的灼熱,而是一種疏離、冷冽、帶有侵略性的精緻,毫無瑕疵,令人不敢逼視卻又移不開目光。
方默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呼吸有瞬間的停滞,大腦空白一片。她見過不少好看的人,自己也從小被誇到大,甚至帶着點小得意的“顔控”。但眼前這個人……她的美是一種“标準”,一種讓人瞬間失語的“規則”。方默從未想過,現實中竟真能有人長成這般模樣,仿佛是從畫報裡撕下來、直接走進現實的不真實存在。那份震撼,幹淨利落地将她之前所有關于“好看”的認知和評價體系瞬間碾碎成齑粉!
她甚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喉嚨有些發幹,目光像被黏在了那道瘦削卻比例完美的身影上,再也挪不開半分。她感覺自己臉頰開始發燙,一種混雜着極度驚豔、不可思議和小小自卑的熱流在心底猛地竄上來,橫沖直撞。
乖乖……這哪裡是新同學……這根本就是不小心跌落凡間的……頂級藝術品吧?方默的腦子裡隻剩下這唯一一個在瘋狂刷屏的念頭。
直到那道清瘦的身影徑直走到自己旁邊,拉開那張落滿陽光的空椅子坐下,方默才像突然斷了電的機器,猛地從那種靈魂出竅般的凝視狀态中“啪嗒”一下驚醒!
天哪!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跟個癡漢似的盯着人家看了那麼久!太不禮貌了!
她臉頰瞬間騰起一股火辣辣的熱意,耳朵根兒也跟着發燙。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她猛地轉過頭,臉上堆起一個又大又燦爛、試圖彌補失禮的笑容,眼睛彎得像月牙兒,對着身邊這位美得不真實的同桌連珠炮似的開腔:
“嗨!!!新同桌你好呀!熱烈歡迎歡迎!!!我叫方默!沉默的——默!” 她聲音又脆又亮,帶着十二萬分的熱情,一邊說還一邊下意識地比劃了一下“默”字,“以後咱倆就是一桌啦!有什麼事兒你盡管開口,千萬别客氣!罩着你!” 恨不得把“友好”兩個大字寫在臉上。
高筝剛在座位上坐穩,将單肩包塞進桌肚,旁邊這人的熱浪就撲面而來。從她踏進教室門的那一刻起,她就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道異常強烈、幾乎有實質重量的目光,火辣辣地鎖定自己。她用帶着慣常冷淡和防備的眼神迅速掃視全班,瞬間就鎖定了來源——教室最後一排那個靠窗的位置。那裡坐着一個梳着馬尾的女孩,正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眼神異常專注,異常明亮,像兩簇跳動的火苗。高筝的心微微一沉,本能地豎起警戒——她太熟悉那種黏膩、貪婪、嫉妒或者純粹被美貌懾住的目光了。但這一次,她在那雙圓溜溜、亮晶晶的眼睛裡,隻看到了毫不掩飾的、純粹的驚豔和一種……近乎崇拜的星芒?沒有任何算計或猥瑣,幹淨得像個看到心愛糖果的小孩,這感覺陌生又新奇。
她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隻淡漠地聽着對方那熱情過度的自我介紹。直到聽到“沉默的默”幾個字,高筝終于撩起眼皮,清冷的目光淡淡地在對方那叽叽喳喳、活力四射的臉上停留了一秒。她嘴角似乎極輕地牽動了一下,一個極淺淡、幾乎稱不上是笑意的弧度浮現又消失。然後,她用一種毫無波瀾的、陳述事實的語調,淡淡開口:
“沉默的默?” 尾音略微上挑,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我看你叽叽喳喳的,倒挺像隻鬧不停的小麻雀。”
空氣凝滞了,方默臉上那堪比夏日驕陽的笑容瞬間凍結!
她整個人像是被一道無聲的雷劈了個正着,剛剛還在高速運轉的大腦“嗡”地一聲,徹底宕機!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瞪得更圓了,瞳孔地震,嘴巴微張着,像一個被按了暫停鍵的玩偶,徹底僵在當場。
什……什麼情況?這個漂亮得像神仙下凡的新同桌……是在嫌她吵??!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震驚、難以置信和被冒犯的怒火,“轟”地一聲直沖天靈蓋!臉頰上的熱意瞬間從羞赧的紅變成了被氣炸的番茄紅!剛剛還激動揮舞的小手此刻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都快掐進掌心。
“哼!!!你!……” 她在心裡咆哮【行!你清高!你漂亮了不起啊!嘴這麼毒!要不是本小姐看你長得好看心情好,才懶得多看你一眼呢!】那股大小姐脾氣瞬間占領高地,【不識好人心!不理就不理!你以為我很想跟你玩嗎?!我自己玩!哼!!!】
她猛地扭過頭,像個被惹急的小炮仗,“咚”地一聲把臉轉向窗外,用力過猛差點把脖子扭到。她氣鼓鼓地撅着嘴,故意把課桌抽屜開合得哐當作響,用無聲的肢體語言向旁邊那位冰山美人宣告:本小姐生氣了!不理你了!
高筝清冷的目光尚未從窗外的樹影上收回,耳畔就炸開了旁邊一頓“噼裡啪啦”的動靜——書本重重摔在桌上的悶響、筆盒被撞得“嘩啦”搖晃、甚至能感覺到那人在用力地……喘着粗氣?
她微微一怔,思緒被打斷,終于遲鈍地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句漫不經心的調侃,似乎……精準地踩中了這隻小麻雀的雷區?
視線悄然回轉,落在旁邊那個氣鼓鼓的後腦勺和用力緊繃着的、纖薄得幾乎能看到骨骼線條的背脊上。距離驟然拉近,先前在門口隔得遠,隻模糊覺得這人氣質溫軟,此刻才得以看清那張被氣出紅暈、憤然轉向窗外的側臉。
線條柔和流暢,肌膚是那種在陽光下仿佛會透光的細膩瑩白,小巧的鼻尖微翹,帶着一點點無意識的嬌憨。最引人注目的,是臉頰上那層薄薄的、恰到好處的嬰兒肥,像上好的白玉豆腐被輕輕壓出的弧度,圓潤飽滿,非但不顯稚氣,反而為她那張原本該是溫婉柔和的面孔,平添了幾分柔軟可欺的甜糯感。生氣時抿着的唇珠微微嘟着,長而密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樣低垂,在眼睑投下一小片弧形的陰影,随着她努力平息怒氣的深呼吸,那陰影也跟着微微顫動,一種奇異的感覺猝不及防地撞入高筝的感知。
她自己習慣了審視鏡中那張過分清晰、棱角分明、甚至因長期的疏離而顯得有些刻薄鋒利的輪廓——那是屬于冰棱的尖銳和月光的清寒。而眼前這張鮮活生動的、帶着暖意和未褪盡嬰兒肥的臉龐……卻像三月剛融的第一捧新雪,飽含了水汽,蓬松、綿軟、溫順,陽光一曬仿佛就帶了甜甜的暖香。這是一種……帶着近乎天然的、毫無攻擊性的溫柔可愛,如同春日拂過柳梢的風,不着痕迹地吹皺了心湖死寂許久的水面。
心底某處被不輕不重地硌了一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癢感悄然彌漫開。高筝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撚住了自己校服的衣角。她第一次發現,原來“生氣”這種負面的情緒,疊加在這樣一張溫軟的臉上,不僅不顯得猙獰,反而……有種奇異的生動。那種蓬松飽滿的觸感,甚至讓她指尖的記憶裡,莫名泛起一絲……溫熱的幻覺。
即使清晰地感知到身邊那隻氣鼓鼓的小麻雀釋放出的強烈不滿信号,高筝内心也未曾泛起一絲主動和解的漣漪。她習慣了獨自一人行走在邊緣的寂靜裡,友誼對她而言,不過是無關緊要的附屬品,甚至是麻煩的源頭。
她本就是一片被放逐的孤島。不需要靠岸,也不期待渡船。
濃密如鴉羽的睫毛低垂,蓋住了眼底深處翻湧的、與年齡不相符的疲憊和冷寂。她的存在軌迹,從裡到外都烙滿了名為“繼承權”的冰冷印章。她的父母——不,或許該稱之為兩個擁有合法監護權的商業夥伴更為貼切——他們的目光,穿透的從來不是高筝這個人本身,而是審視着一件被精心挑選、需要按照特定模具成長起來的合格商業工具。
為了将家族的商業觸角更深地探入國内市場,在她還無法完全理解“故土”二字的年紀,她就被連根拔起,毫不留情地抛回了這個對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環境。冰冷的雙語學校、堆成山的金融管理書籍、形形色色的“精英必修課”……沒有詢問,沒有商讨,隻有不容置喙的安排。像一隻被提前注入程序的傀儡,她沒有資格問一句“是否願意”。
一個星期前那個短暫卻瘋狂的黎明出逃,是她靈魂深處的一次微末反叛。結果呢?不過是一場徒勞無功的掙紮,轉眼就被父親精準的羅網捕獲,如同撚滅一顆微不足道的灰塵。最終還是被按在了這間充斥着懵懂青春氣息的教室裡,扮演着那個被規劃好的“模範優等生”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