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母親?和父親并無二緻。那雙漂亮卻疏離的眼睛裡,盛滿了股市行情、董事會決議、收購與并購的精妙算計,唯獨映不出親生女兒的輪廓。她是他們的血脈,卻更像一個承載着特定使命的容器——一個被寄予厚望、能完美接管公司并将其發揚光大的人形資産。
這樣泥濘、冰冷的血液裡,怎麼可能開出純粹的花?這樣被當作物件衡量、規劃、使用的她,有什麼資格?有什麼立場去觸碰、去回應身邊那鮮活得像一團暖橙色陽光的生命?
方默身上那種毫無陰霾的溫暖和明媚,像極了溫室裡精心培育、沐浴着晨露生長的玫瑰。而她高筝,不過是牆角石縫裡滋生的、帶着鐵鏽味的濕冷苔藓。靠近,隻會玷污那份純淨的美好,甚至會将自己身上沾染的陰影和腐朽,悄無聲息地渡染過去。
就這樣吧,背道而馳,各自安好,才是對的結局。
她面無表情地将視線投向窗外那片被窗棂切割出的天空,仿佛剛剛内心那片無聲的風暴從未發生。隻是指尖在書頁的空白處留下了一道用力過度、近乎劃破紙張的、尖銳而扭曲的刻痕。
時間在兩人之間那張無形的隔閡間,沉默又堅定地滑過了一周。
如同冷戰。雖無硝煙,卻處處彌漫着令人窒息的疏離。
每天放學後,書包都沒卸下,方默就像隻找到樹洞的小鳥,叽叽喳喳地撲向廚房裡忙碌的媽媽,迫不及待地傾倒這一天的“心事重頭戲”。
“媽媽!媽媽!我跟你說哦!” 她趿拉着拖鞋,聲音像裹了蜜糖的銀鈴,一路叮叮當當地追着媽媽的身影,“我那個新同桌,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超級無敵漂亮的女生……天啊她真的太好看了!是‘人類怎麼可以長成那樣’級别的好看!”
她一邊誇張地揮舞着手臂,試圖描繪那份驚人的美貌,一邊幫媽媽擇着豆角,動作卻不自覺地慢下來,聲音裡摻入了一絲顯而易見的沮喪:“可是……她好像不喜歡我。她嫌我太吵了……”
這話她每天都要念叨一遍,說到最後,那點甜味兒全跑光了,隻剩下委屈巴巴的尾音,像被捏扁了絨毛的雛鳥。
“我其實……很想和她做朋友的呀……” 方默捏着一根豆角,指尖無意識地掐着豆筋,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眼底那點微不可察的失落,“就隻是……想跟她說說話而已……真的……很吵嗎?”
媽媽總是溫柔地笑,擦擦手上的水漬,摸摸她的腦袋:“我們默默這麼可愛熱情,怎麼會有小朋友不喜歡呢?也許……那位高同學隻是性格慢熱呢?” 這樣安慰的話,一周來方默聽了無數遍,可高筝那張永遠籠罩在冰雪裡的側臉,和那句“麻雀”的評價,總是頑固地盤踞在她心頭。
終究,是方默先潰敗下來。那種刻意無視對方、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身邊冰山的氛圍,讓她度日如年。她的世界本該喧鬧又明亮,實在适應不了這低氣壓的寒冷。
又一個清晨,廚房裡飄散着溫暖的香氣。方默揉着惺忪的睡眼剛走到餐廳,目光就被桌上兩個一模一樣的、印着小熊圖案的保溫便當盒牢牢抓住。
“咦?” 她疑惑地看向媽媽。
媽媽系着圍裙,正将最後一個金燦燦的煎蛋放進保溫盒,又小心翼翼地将蓋子扣緊封好,确保熱氣不會跑掉。她轉過身,将其中一個小熊飯盒遞到方默手裡,臉上帶着溫柔又促狹的笑意:
“喏,這個呀,是我們方默的。”
她把另一個裝着同樣豐盛内容——松軟的牛奶饅頭、嫩滑的煎蛋、幾顆飽滿的西藍花、一小份清甜的水果沙拉——的小熊飯盒,輕輕放到方默的書包旁邊。
“這個呢,” 媽媽的聲音壓低了些,帶着善意的狡黠,“是給我們默默那位漂亮同桌的。”
方默眨巴着大眼睛,一時沒反應過來:“給……給高筝的?”
“對啊,” 媽媽溫和地點點頭,“你不是說她早上總是買個幹巴巴的面包對付嘛?年輕女孩子,天天這麼敷衍怎麼行呢,對身體多不好。正好今天做多了些,你就幫媽媽帶一份給她。”
媽媽頓了頓,眼神裡的溫柔更深了些:“既然做了同桌,就是緣分呀。默默不是想和她好好相處嗎?這個就當是……嗯,媽媽的一點小小心意,希望能讓那位小朋友感覺到一點點溫暖。說不定……破冰就從這頓早餐開始了呢?” 媽媽說完,還鼓勵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
方默低頭看着手裡暖乎乎的小熊飯盒,又看看旁邊那個一模一樣、正等着主人的飯盒,心中像被注入了一小罐溫熱的蜂蜜,甜甜的,又脹鼓鼓的。媽媽真是太貼心了!她握緊了飯盒的提手,用力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了媽媽!保證完成任務!”
背着兩個暖烘烘、沉甸甸的飯盒走在去學校的路上,方默感覺腳步都輕快了不少。這可是帶着媽媽“法力”的和平大使啊!
踏進教室,方默的目光第一時間就鎖定了角落裡那個清冷的身影。高筝果然已經坐在位置上,面前的桌角放着半個還沒吃完的、包裝簡陋的幹硬面包片。
方默深吸一口氣,快步走過去,故意弄出一點響動想引起對方注意。高筝察覺到她走近,并沒有擡頭,隻是翻書的動作似乎凝滞了零點幾秒。
方默走到座位旁,放下自己的書包。她心髒跳得有點快,像揣了隻不安分的小兔子。她先把那個屬于高筝的、印着小熊圖案的暖烘烘的飯盒,以一種看似随意實則無比慎重的姿态,輕輕放在了高筝書桌的左上角。
“咳,” 方默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聲音聽起來自然,卻帶着點難以掩飾的緊張,“那個……這是我媽媽……呃……順手做的早餐,她說……呃……做多了,讓我帶一份來……給你。”
聲音不大,但在兩人之間沉默的空氣裡,清晰可聞。方默飛快地說完,也不等高筝有任何反應——她怕看到對方皺眉或者冷漠拒絕——立刻就像隻受驚的小鹿,“唰”地一下坐回自己的位置,猛地低下頭,假裝在書包裡翻找東西。隻是那微微發紅的耳朵尖和胡亂翻找卻什麼也沒拿出來的動作,洩露了她此刻内心的兵荒馬亂。
高筝握在書本邊緣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
她的視線從那冰冷的半片面包上緩緩擡起,落在眼前這個突兀出現的、畫風迥異的小熊飯盒上。暖暖的溫度透過隔熱層傳到冰涼的桌面,也像微弱的電流,傳到了她扶在桌邊的指尖。
盒子外面幹淨又可愛,甚至還細心地貼了一張小小的便利貼。高筝微側過臉,目光落在紙條上。上面是另一種不同于方默的、更娟秀沉穩的筆迹,清晰寫着:
給方默的新同桌:早餐要好好吃。——默默媽媽
沒有客套的“同學你好”,沒有多餘的解釋。一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話,帶着一種不容推拒的自然和……仿佛早已将她納入日常關照範圍的溫和暖意,高筝的目光定在那幾行字上。
一種非常非常陌生的酸脹感,猝不及防地撞進了心口。仿佛凍土深處,被一股莫名的暖流驟然滲入,激得她靈魂都微微震顫了一下。媽媽做的……“順手”做的……卻帶着暖意、帶着關心、甚至……帶着對她這樣陌生存在的一種近乎本能的善意。
她沉默了幾秒,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翳。沒有任何言語,也沒有看旁邊的方默一眼。但高筝原本捏着那冰冷面包的手指,卻無聲地松開了。
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落在那隻毛茸茸手感般的飯盒蓋上,溫熱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竟讓她冰涼的指腹感到了片刻細微的刺痛。她默默地、緩緩地,将那個承載着陌生溫暖的小熊飯盒,往自己面前稍稍拉近了一點。動作很輕,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随後,她将那個被遺棄的幹面包,推到桌角最不起眼的位置。
方默用眼角的餘光,死死盯着那一點點細微的動作軌迹,心中那隻狂蹦亂跳的小鹿仿佛終于安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陽光曬透了的、暖暖的小喜悅。
小熊飯盒安安靜靜地立在高筝的手邊,散發着食物的暖香和無言的暖意。
方默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悄悄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媽,你好像……真的有點厲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