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另一個……必須留下來……守在這裡……守着……小筝出來……不能讓她出來……一個人沒有啊……”
“轟——!”
方爸爸隻覺得一道裹挾着冰雹的閃電直劈天靈蓋!
腦海中秦染秋描述的那些血腥的詞彙(破裂、出血、開刀),瞬間具象成女兒蒼白脆弱躺在手術台上的畫面!
心口像是被一柄巨大的鐵錘狠狠搗爛!痛得他眼前金星亂冒!
天……
仿佛真的塌了!
兩個女兒……他生命裡最閃耀的兩顆星辰……一夕之間……竟然同時被推進了生死邊緣……
一股幾乎将他壓垮的眩暈感和窒息感猛然襲來!
他身體晃了晃,下意識用空着的那隻手死死撐住了冰冷的地面,堅硬的瓷磚透過褲子硌着膝蓋,那股銳痛才讓他猛地清醒過來!
不能倒!
此刻絕不能倒!
老婆崩潰了……
裡面躺着兩個生死未蔔的女兒……
秦染秋在等着他簽字……
這裡還要人守着等小筝出來……
他是這根即将繃斷的弓弦上……此刻唯一的、最後的拉力!!
他是她們的支柱!!
是這方陷落地獄裡……唯一能站着的依靠!!!
一股巨大的、帶着血腥味的蠻力,硬生生從胸腔深處炸開!
他強行咽下那股翻湧到喉嚨的鐵鏽腥氣,牙齒死死咬住了牙關内側的軟肉,幾乎嘗到了血的滋味!
臉上所有的驚恐、痛苦、絕望……被他用驚人的意志力狠狠壓進眼底最深處!
目光重新落到幾近虛脫的妻子臉上。
他握着妻子的手收得更緊,傳遞着滾燙的力量,聲音低沉下去,卻帶上了一種磐石般的、絕無動搖的鎮定與可靠:
“老婆,聽我說!”
他的語氣清晰、果斷:
“你留在這裡!”
“留在小筝的搶救室門口!”
他直視着妻子淚水朦胧的眼睛,一字一句,帶着穿透恐懼的力量:
“你和她……親近。她出來……睜開眼睛第一刻……最想見到的……一定是你慈和的臉!有你在她身邊……她不會害怕……”
“默默那邊……”
“我!去簽字!”
他沒有任何猶豫地接過了那份重若千鈞的責任。
他扶着妻子的肩膀,輕輕地将她完全靠穩在椅背上,确保她能坐穩:
“别擔心……”
“……那是我方逾明的女兒!她骨子裡刻着我們老方家的韌勁!”
“……這關……她一定能闖過來!”
“等默默手術門一開……”
“…… 我一秒都不會耽擱!”
“馬上……”
“…… 就回來陪你……陪着我們的小筝……”
“好不好?”
他的聲音到最後,幾乎是帶着強撐的溫和與哄勸。
“……” 方母早已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她隻是如同抓住神谕的信徒般,用力地、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淚水混合着血絲,卻終于不再是無序的奔流。
她聽懂了。
也把最後一絲殘存的希望,全部系在了丈夫這具必須扛起一切重負的、從未動搖的肩膀上。
“……好……” 一個微弱到近乎氣音的單字,最終從她慘白的唇間逸出。
方爸爸最後握了一下妻子冰冷的手。
旋即——
沒有任何猶豫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陰冷的走廊燈光下拉出沉重的影子。
他甚至沒顧得撿起地上碎裂屏幕的手機。
邁開腳步,轉身朝着秦染秋指定的手術簽字處——那個決定着大女兒生死的大門方向,以最快的速度——
幾乎是奔跑着……
帶着一身悲怆卻決絕的孤勇……
沖了過去!
方爸爸的手指在手術同意書末尾簽下名字時,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握住筆,那三個字落在紙上,沉甸甸地壓着無法言喻的恐懼和祈禱。
手術室厚重的自動門在他眼前無情地合攏。
門外——
隻剩下他一個高大卻忽然顯得無比孤峭的身影,被頭頂慘白的日光燈管拉成一道凝固的黑痕。
他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杆插在絕壁懸崖上的旗幟,但視線卻死死釘在那扇隔絕了女兒生死的門上,身體裡的力氣仿佛被一絲絲抽走,隻餘下骨子裡的那份硬撐在苦苦維系的軀殼。
每一次那門上手術燈明滅的閃爍,都在他緊繃的神經上狠狠刮擦一下。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也從未如此殘忍。
而在另一條走廊的盡頭——
搶救室門外那同樣刺目的紅燈下。
方媽媽獨自蜷縮在冰冷堅硬的長椅上。
身旁空出的位置,像一道無聲的裂痕。
她雙手無力地交握着放在膝上,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出青白色。
目光空空地落在對面牆壁一塊模糊的印子上。
空氣死寂,隻有日光燈管發出的低沉嗡鳴,和她自己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呼吸聲。
剛才丈夫在身邊時強壓下去的恐懼、那滅頂的疼痛、還有對兩個女兒無盡的心焦……
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在無人注目的角落裡洶湧肆虐,沖撞得她五髒六腑都錯位般的疼。
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覺得身體裡被挖走了一大塊,空得灌滿了穿堂的寒風。
偌大的醫院走廊,光影慘白。
兩個無法依靠的身影,分别被釘在相隔不過百米的兩個門口。
一個守着女兒裂開的腹腔和洶湧的失血。
一個守着可能正在被打開的顱骨和未知的歸途。
他們成了兩座無聲的、被絕望侵蝕的島嶼,在各自的風暴中心竭力挺直着搖搖欲墜的身闆。
曾經那個溫暖、喧鬧、有着兩個孩子叽叽喳喳和飯菜香氣的“家” ——
仿佛就在幾個小時前,還穩穩地紮根在堅實的土壤裡。
而現在……
所有的聯結、所有的支撐、所有的歡笑聲——
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蠻橫的災難,硬生生撕裂得粉碎,抛撒在這冰冷陌生的空間。
隻剩下這死寂的空氣,慘白的燈光,和這兩個幾乎要被孤獨和恐懼壓垮的父母。
那種感覺……
就像一座原本鋼筋鐵骨的大廈,瞬間被抽掉了地基。
所有的堅固都變成了假象。
殘垣斷壁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
脆弱得……連一絲微不足道的穿堂風掠過,都會帶起整片廢墟簌簌的哀鳴,都可能在下一秒徹底分崩離析……
隻剩下絕望的飛灰,無力地揚起,再冰冷地墜下。
時間……如同陷入泥沼般沉重而粘稠。
五個小時。
仿佛熬過了一場漫長的世紀寒冬。
冰冷的長廊盡頭,沉重的手術指示燈和搶救指示燈,終于在一陣輕微的低鳴後……
…… 熄滅了。
那光芒刺眼的紅色沉入黑暗的瞬間,仿佛也将懸在父母心口的萬鈞巨石,無聲地撬動了一角。
兩道同時門被推開,疲憊卻帶着一絲舒緩的白色身影走了出來。
醫生摘下了口罩的金屬卡扣,聲音帶着手術後的低沉沙啞,但眉眼間是明确的寬慰:
“……高筝的脫離危險,搶救成功……”
“方默手術成功。”
“高筝,頭骨輕微骨裂,顱内暫時未見活動性出血,生命體征回穩,意識需時間恢複。”
“方默,脾髒切除手術很成功,失血控制及時,髒器功能未嚴重受損。”
“……現在……”
“……暫時送ICU……進行術後觀察……”
“……等待蘇醒……”
這簡短的幾句話,如同枯旱大地上空降下的雨露。
方媽媽一直挺得僵直、仿佛随時會碎裂的脊背,猛地一松勁,踉跄着被旁邊的方爸爸用力攬住。
方爸爸自己高大的身軀也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一隻手緊緊扶住牆壁,指骨用力到泛白,才穩住那瞬間席卷全身的虛脫感。
一股灼熱滾燙的激流猛地沖上眼眶,又被他們硬生生堵了回去。
懸着的心……
終究沒有墜落懸崖。
不是歡慶,而是劫後餘生般……一種近乎虛脫的、帶着巨大疲憊的短暫平靜,慢慢地在早已幹涸的眼底彌漫開來。
還好……
還好……
這山崩海嘯的災難裡……
她們……都牢牢地抓住了那根……
……名為生機的……
…………線。
護士推着兩張并排的病床出來。
高筝和方默臉上都罩着呼吸面罩,露出的皮膚蒼白得透明,身上連接着複雜的監護管線。
但胸口,都有規律地微微起伏着。
被推往同一方向——那道懸挂着ICU标識的大門。
像兩朵被狂風驟雨撕扯得奄奄一息的花,終于被小心翼翼地護送到了暫時避風的安全港。
方家父母默默地跟在後面,腳步虛浮卻又格外執着。
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那兩床小小的、卻又承載着他們全部生命重量的輪廓。
ICU的金屬大門再次緩緩合攏。
巨大的玻璃窗外,方爸和方媽背對着冰涼的
玻璃并肩而立。
窗内,是閃爍着幽幽藍綠光芒的儀器和兩張并排的潔白的床。
窗外,是兩張布滿血絲、寫滿後怕與疲憊的臉孔,以及終于可以在死寂空氣中微弱流動的……
那一聲遲來的、深得快要被肺腑擠壓變形的……
“………… 呼…………”
那不僅僅是一口氣。
更是那幾乎被命運碾碎、卻在最後一刻被強行縫合起來的……
………… 一個家
………… 那微弱卻極其重要的……
………… 一線喘息。
當秦姨處理完所有緊急事務,擡頭看牆上的挂鐘,指針早已無聲滑過深夜的刻度。
醫院走廊白得刺眼,隻有清冷的頂光鋪滿寂靜的地面。
想起守在重症監護室門外的方家夫妻,她心裡一緊——這兩人從白天奔波到現在,怕是連口水都顧不上喝。
她匆匆在醫院附近找了家還亮燈的店,買好了三份溫熱的便當。
拎着溫熱的袋子,腳步放輕走到那扇隔開生死喧嚣的巨大玻璃幕牆前。
果然——
方爸爸和方媽媽肩并着肩,像兩株在寒風中互相倚靠汲取溫度的植物,沉默地伫立在冰冷的玻璃窗外。
他們的視線穿透澄淨卻厚重的玻璃,牢牢鎖在監護室内那兩張潔白的病床上——床上的人裹在管線與儀器中,安靜得讓人心揪緊,胸口微弱的起伏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希望燈塔。
燈光将夫妻倆的影子長長地、孤獨地投映在慘白的地磚上。
秦姨無聲地歎了口氣,走上前,将還散發着食物暖香的袋子輕輕放在兩人腳邊的休息椅上。
“令微,老方,”她聲音放得極輕,帶着不易察覺的疲累,“……這麼晚了,肯定沒顧得上吃東西吧?”
她彎腰拿起一份便當盒,塞到方媽媽虛軟無力的手裡,指尖感受到對方掌心的冰涼:
“來,多少吃兩口熱乎的,墊墊底。”
頓了頓,她又看向眼睛熬得通紅的方爸:
“……你們這樣熬着也不是辦法……”
秦姨的聲音溫和卻透着勸誡:
“…… 吃完了……回去簡單沖個澡,好好歇一覺。”
她目光懇切地掃過兩張寫滿疲憊與焦慮的臉:
“…… 明天……等孩子們……狀态再穩一點……再精神煥發地來看她們,好嗎?”
方媽媽手裡握着溫熱的飯盒,那暖意卻絲毫無法驅散心底的寒冰。
她緩緩搖頭,視線依舊未曾離開窗内一絲一毫,聲音低啞卻異常固執:
“……不……染秋……”
“…… 我哪兒也不去……
…………就在這裡……”
……………… 守着她們倆……”(目光在兩張病床間逡巡)
秦姨看着方媽媽眼底那股近乎凝固的、執拗如磐石的光,又看看旁邊同樣眼底布滿血絲、無聲表明堅守态度的方爸爸……
她無奈又心疼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唇邊扯出一個幾乎撐不住的、微帶苦澀的笑容。
語氣像在對兩個不懂事卻又讓人心疼的晚輩:
“唉……你們這一家子啊……”
她伸出手,略帶責備地、卻又無比輕柔地拽了拽方媽媽僵硬的胳膊:
“令微……”
“……尤其是你這當媽的!跟默默那倔丫頭……”
“…… 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倔!十頭牛都拉不轉的性子!”
秦姨扶着方媽媽胳膊的力度不容拒絕,指向旁邊那張三人座的冰冷冷金屬長椅:
“好了好了……”
“現在……”
她幾乎是用半哄勸半命令的語氣:
“…… 先坐下來!
…… 把肚子填飽了再說!
……飯要一口一口吃……
…………這難……也得一步一步熬過去呢!”
秦姨的語氣裡充滿了疲憊的智慧,卻又帶着不容置疑的、姐姐般的權威關懷:
“…… 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