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父母幾乎是屏着呼吸,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無聲地、焦慮地看着秦姨那雙在醫療急救中磨砺得穩健無比的手。
鑷子、紗布、碘伏在指尖交替。
秦姨低着頭,眉宇間凝結着專注與不易察覺的憂色,極其熟練卻又格外輕柔地清洗着那片翻卷着皮肉、觸目驚心的傷口。
方默緊咬着蒼白的下唇,忍耐着每一次藥棉接觸創面帶來的細微刺痛,額角滲出薄薄的冷汗,但她的視線卻像焊死的鐵條,死死鎖在不遠處那扇冰冷緊閉的搶救室大門上。
終于——
秦姨利落地打好最後一個結,剪掉多餘的繃帶末端。
那截原本白皙柔軟的手臂,此刻被厚厚的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隻餘一點刺目的紅暈正從中隐隐透出。
方媽媽這才像是突然被解開了定身咒,踉跄一步撲到女兒跟前。
她顫抖着手,想碰又不敢碰女兒受傷的手臂,最終隻是虛虛地環住方默沒有受傷的那邊肩膀,聲音破碎而壓抑地哽在喉嚨裡:
“默默……爸爸媽媽來了……” 她用力吸着氣,試圖穩住聲音裡的裂縫:
“……别怕……爸爸媽媽在這兒了……一直都在……”
方媽媽的目光如同細密的篩子,急切而驚恐地在女兒身上、臉上逡巡:
“……讓媽媽看看……除了手……别的地方……有沒有不舒服?摔到哪裡沒有?”
方默的身體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她緩緩地、極其費力地轉動了一下脖頸,那雙被絕望和恐懼凝固了許久的眼睛,遲滞地聚焦在母親寫滿擔憂的臉上。
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才擠出幹澀的字句:
“……沒有了……媽媽……”
随即,像積蓄太久的堤壩徹底崩潰:
“……是我的錯……嗚嗚嗚……都怪我啊……”
她把頭猛地埋進母親尚且安全的頸窩裡,像隻受傷絕望的小獸般哀鳴:
“……我……我不該……不該帶她出去的……要是……”
方媽媽心如刀絞,強忍着幾乎再次決堤的淚水,手指用力地、一下下撫過女兒冰冷汗濕的頭發和顫抖的脊背,聲音是強行拼湊出的、努力振作的力量:
“默默……好孩子……不是你的錯……”
“這不是你的錯……”
她擡起頭,與同樣眼眶發紅的丈夫交換了一個沉重卻彼此支撐的眼神,然後重新看向女兒那雙被絕望淹沒的眼睛,語氣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确信:
“小筝……她一定……一定會沒事的……”
她更緊地抱住懷裡冰涼的身體,仿佛要直接将自己的生命力傳導過去:
“……我們就在這裡……
…………就在這兒等着她……
………………我們一起等……
…………………………等着我們的阿筝……平平安安地出來……好不好?”
一旁的秦姨看着母女相擁哭泣的場景,眼眶深處瞬間湧上酸澀,隻能掩飾性地快速眨了眨眼。
但職業的本能和醫生特有的警醒感,在她心頭尖銳地敲響!
這孩子的狀态……不對勁!
生理的劇痛她或許能忍,但那種精神高度緊繃後的反應遲鈍、體溫冰涼、汗出不透的樣子,完全不像隻有單一的外傷!
秦姨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湧的痛惜,眼神瞬間恢複了醫生的銳利與冷靜。
她無聲地後退半步,轉向方爸爸。
壓低聲音,語速飛快卻條理分明,清晰地剝開方默沉默外表下可能潛伏的巨大危機:
“老方,” 她的視線再次掃過窩在母親懷裡、顯得格外幼小脆弱的方默,“必須立刻帶默默去做全面檢查!”
“她現在的狀況……” 秦姨的眉頭擰緊,“……絕不是簡單的皮外傷能解釋的!”
她的聲音更低、更沉:
“皮膚蒼白發冷、反應遲鈍、連剛才清理傷口這麼大的刺激,她身體的躲避反射都微弱得很…… 這明顯是受了巨大驚吓和沖擊後的應激生理反應……”
秦姨目光如炬,直指要害:
“我擔心她……”
“……有沒有可能摔倒時碰撞了内髒或者其他地方!”
“外表看不出來,但裡面可能已經在出血或者有挫裂傷!”
“這種時候……” 秦姨的語氣斬釘截鐵,帶着不容辯駁的職業權威,“……一刻都不能拖!分秒都耽誤不起!必須馬上檢查!”
方爸爸在秦姨開口之初還滿心沉浸在安撫妻女的沉重氛圍裡。
但當他捕捉到秦姨語氣裡那份罕見的急促和近乎嚴厲的凝重,尤其聽到那句“表皮蒼白發冷、反應遲鈍、應激反應微弱”的專業體征描述時……
他背脊猛地繃直了!
目光也瞬間銳利起來!
秦染秋是誰?是一線腦外科加急診科十幾年的老主任!是她從死神手裡搶回無數條命的權威!
他幾乎瞬間就領悟到了秦染秋這份強烈擔憂背後所代表的殘酷現實和巨大風險!
“……裡面可能已經在出血……”這句話像冰錐一樣紮進他的腦海!
“對!” 方爸爸眼底最後一絲猶豫和溫情瞬間被對女兒健康的巨大恐慌所取代!
他幾乎是立刻看向秦姨,聲音沉穩而急促,帶着家長在絕境中被迫爆發出的決斷力:
“染秋,你說的對!”
“一點都不能等!”
他立刻轉向蜷縮在妻子懷裡低泣的方默:
“默默……”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帶着一種不容置喙的父輩意志:
“…… 聽秦姨的話!我們馬上去做檢查!”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不是安慰,而是要穩穩地、卻又絕不拖延地将她從妻子懷裡扶起來!
“爸……”
“别怕,就一會兒!爸陪着你!”
“…… 檢查一下……确定裡面好好的……秦姨和你媽也能放心……
………… 然後我們馬上回來……繼續等小筝……
………………但你現在……必須跟秦姨走!立刻!”
方爸爸的手堅定地托住了女兒無力的胳膊,沉穩如山的力量傳遞過去,蘊含着一種此刻必須執行的、不容反駁的指令! 秦姨也立刻靠攏過來,準備一起扶起方默。護士在旁迅速推來了一輛備用輪椅。
方默空洞的眼神終于從那扇緊閉的門上挪開了一絲縫隙,茫然地看向父親,嘴唇哆嗦着:
“爸……我不去……”
“我要……我要在這兒等阿筝……”
方爸爸看着女兒失魂落魄、近乎偏執的樣子,心口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燙過。
但他深吸一口氣,俯下身,讓自己的視線努力與女兒執拗的眼睛齊平,距離近得幾乎能看清她瞳孔裡因恐懼而凝固的裂痕。
他沒有用強硬的命令,而是放緩了聲音,帶着一種深刻理解其恐懼後的平緩與支撐力:
“默默……”
他伸出手,極其輕緩地碰了碰女兒沒有受傷的、卻冰涼得吓人的手背。
然後,他的聲音溫和卻異常清晰地注入她的耳中:
“爸爸和媽媽……”
“…… 答應你,一刻都不會離開這個門口。
“我們就在這裡,寸步不離地等着小筝出來。”
他的目光帶着厚重的、令人安心的笃定,将這份承諾鑿進方默驚惶的意識裡。
“你聽秦姨的話……”
“…… 隻是去做一個非常快的檢查……”
看到女兒眼神依舊抗拒,方爸爸微微加重了手心的溫度,語氣帶上了更深一層的理解與共情:
“……爸爸知道……知道你現在離不開這兒……”
“…… 也知道……你怕阿筝出來時……”
“……第一眼看不見她的默默……”
他敏銳地捕捉到女兒因這句話瞳孔細微的顫抖。
随即,他立刻鋪陳出溫暖的解決方案:
“那這樣好不好?”
他的聲音沉穩而充滿引導性:
“我和媽媽就在這兒守着……”
“我們會替你看守着這道門……
“…… 阿筝出來第一秒!”
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強調:
“…… 我們馬上!立刻! ”
“ 就大聲地告訴她……告訴她她的默默就在旁邊不遠做檢查……
“ 告訴她她的默默……馬上就跑回來見她!”
“ 告訴她……默默的手……因為太想快點跑到她身邊,着急地摔了一跤……
“ 所以現在……才被秦姨揪去處理一下……”
“ 然後啊……” 方爸爸的聲音帶上了近乎撫慰的暖意:
“…… 等結果一出來,爸爸……
“…… 一定用最快的速度……親自把她完好無損地……
“……送到阿筝的病床邊!”
他停頓了一下,迎上方默開始動搖、卻又布滿淚霧的眼睛,聲音是承諾,也是力量的傳遞:
“…… 所以,默默,别怕……
“…… 我們把身體裡裡外外都确認好,全身上下都好端端的……
“…… 才能……”
“…… 以最好的樣子……”
“ 去見我們的阿筝啊……
“…… 才能……”
“…… 繼續好好地守着她……陪着她……照顧她到完全好起來……”
“……你說……”
“…… 阿筝要是知道……你為了等她……把好好的自己熬壞了……”
“……她得多難過啊……
“…… 該哭的就不是别人……”
“…… 就是她自己了……”
“……你說對不對?”
方爸爸最後那句“對不對”,帶着一種直抵人心的共情,敲碎了方默那層堅硬卻脆弱的抗拒外殼。
她緊緊抿着的唇終于松懈開來,微微顫抖着。
蓄在眼眶裡的淚水無聲地滾落。
那雙原本固執空洞的眼睛,終于重新聚焦在父親同樣泛紅的眼眶深處。
那裡面,盛滿了無法言說的心痛、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如山一樣厚重、不容置疑的……愛與力量。
“……嗚……”
她喉嚨裡溢出一聲破碎到極點的嗚咽。
然後——
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清晰地……
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嗯……”
檢查室内。
各種儀器的指示燈在方默慘白的臉上投下冰冷的陰影。
秦姨親自盯着屏幕,越看,臉色越是凝重得如同寒冰。
剛才的觸診和簡單的影像隻是讓她有了不詳的預感,而此刻清晰顯示的成像結果,卻像冰冷的鐵錘,重重砸在了她的心尖上!
脾髒邊緣不規則的低密度影……體積增大……腹腔内隐約可見遊離液體回聲……
每多看一眼,她的手指就冷一分!
“馬上聯系急診手術室!準備緊急脾切除手術!” 秦姨的聲音斬釘截鐵,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對旁邊的助手低吼道:“通知麻醉科!快!推搶救車!病人脾髒破裂!有活動性出血!立刻送手術室!”
她一邊飛速下達着一道道指令,一邊親自上手,極其輕柔但快速地将已經呈現休克早期征象(皮膚更冷、反應更遲鈍)的方默轉移到移動病床上。
根本來不及向守在檢查室外、還不知情的方家父母詳細解釋!
分秒間就是生命!
移動病床如同離弦之箭沖出檢查室門!
走廊的光線在視野裡飛速倒退!
秦姨緊緊握着病床的扶手,目光死死鎖在方默迅速失血、越來越慘白的臉上,另一隻手掏出手機。
在颠簸的推車行進中,她用肩膀夾住手機,手指精準而迅速地按下了方母的電話。
幾乎在接通的一瞬間,秦姨的聲音就壓着喘息、卻異常清晰地貫入聽筒:
“今微!”(稱呼體現關系熟悉與急切)
“……默默情況有變!”
“剛查出脾髒破裂!”
“……腹腔有活動性出血!”
“……現在立刻就要進手術室搶救!”
“……你和老方!必須馬上來一個人!到三樓急症手術室外簽手術同意書!立刻!馬上!”
電話那頭死寂了一秒,随即傳來方母難以置信的、瀕臨崩潰的尖叫和窒息般的哽咽。
秦姨的聲音在嘈雜推車聲和手術室自動門滑開的噪音中,穩得像定海神針,但每個字都帶着千斤重錘的分量:
“……聽着!”
“沒時間了!另一個留在搶救室門口!
“…… 守着小筝!她們倆……都不能沒人!”
手術室那扇象征着更深一層生死難關、冰冷厚重的自動門無聲地向兩邊滑開——
“嘟……嘟……” 電話被秦姨果斷掐斷。
她把手機猛地塞回口袋,雙手用力推着病床,緊跟在輪子後,和護士一起沖進了那條閃爍着無影燈冷酷白光、充滿了消毒水氣息的走廊深處。
方默小小的身體,被小心翼翼地轉移到了冰冷的手術台上……
鮮紅的生命警報燈,在門外刺目地旋轉起來!
“染秋說……默默……默默她……”
方母的聲音卡在喉嚨裡,像被砂紙磨碎了,後面的話怎麼也無法吐出來。
手機“啪嗒”一聲從驟然失力的指間滑脫,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秦染秋那簡短、精準、卻字字如同淬毒冰錐的話語(脾髒破裂、立即手術、簽字)還在耳中嗡嗡作響。
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瞬間失重!
方母隻覺得一股滅頂的寒流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眼前驟然一黑!身體裡所有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
她整個人如同斷線的木偶,不受控制地、軟軟地順着牆壁就往下滑去——
“老婆!”
一旁時刻注意着她的方爸爸心膽俱裂!一個箭步沖上前!
在妻子身體即将完全觸地的前一瞬,有力地、穩穩地托住了她癱軟的身體!
幾乎是半抱半扶地,用盡全力支撐着她冰冷無力的重量,踉跄着将她安置在旁邊的長椅上。
他蹲跪在妻子面前,急迫地一手緊緊握着她冰涼的手,一手捧住她失去血色的臉龐,指腹急切地摩挲着那片冰冷的皮膚,試圖喚醒一絲溫度。
聲音又低又急,帶着難以掩飾的恐慌,目光焦灼地探尋着妻子失焦的瞳孔:
“老婆!老婆!醒醒!告訴我!是默默……默默檢查出什麼了嗎?!”
方母被丈夫的呼喚和手掌的溫度微微拉回一點神志。
嘴唇劇烈地哆嗦着,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如同斷線的珠子砸落在丈夫的手背上。
“……老……老方……”她的聲音帶着瀕死般的氣音,每一個字都撕裂着肺腑:
“……染秋……染秋她……她剛打電話……”
“……說默默……脾髒破了……破了啊!!!”
“…………腹腔……裡面在出血……”
“……必須……立刻……開刀……開刀搶救!!!”
“要……要我們……必須……馬上過去一個人……簽字……”
她反手死死抓住丈夫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他臂膀的肌肉裡,像是抓住洪流中最後一塊浮木,用盡全身力氣擠出最後的囑咐: